如愿酒

是夜，万籁俱静，云汉星罗棋布。

应渊回到地涯木屋，颓然坐在塌上。案几上，置着大大小小不少瓷瓶，溢出阵阵清冽酒香。

这是应渊自己酿的如愿酒。

在人间时，颜淡曾取自己真身莲茎，为唐周酿酒，只为赠他一个如愿美梦。这些日子，应渊早已把天界的各种药方读了个遍，自然也习得了酿造之法。他在地涯以精血饲养的这些红莲的根茎，正宜用作酿酒。

酒过三巡，酣意正浓。

自颜淡离开后，应渊几乎很少就寝。只一闭眼，眼前或是颜淡在他怀中轻道“沉香如屑”然后缓缓消散的模样，或是她跳下了无桥时那衣袂翩翩神色决绝的脸，或是她鬓白如霜在忘川水中步履蹒跚地苦渡的背影，无一不是她离开他的情景。

她说:沉香如屑，再难重燃。

他不敢闭眼。只一闭眼，胸口菡萏之心鼓动的声音便充斥了空荡荡的地涯，时时刻刻提醒他，她嵌在他心头跳动，这颗心是她在天地之间唯一留给他的东西。这声音又沉重又残酷，仿佛嘲讽着他，她以这颗心为代价与他已然两清，再也勉强不得。

应渊不敢闭眼。自他拥有了颜淡一整颗心后，许多只属于颜淡的残忆常常于夜深人静之时偷袭他的脑海。只一闭眼，或是她面色惨白在地涯剜心制成解药的画面闪过，或是她趴在天刑台上遭受雷击，浑身是血地向前攀爬的记忆。亦或是，她深陷天牢之中仍嘱托录鸣守护他的殷切神色闯入脑海，太多他不知晓的属于颜淡的回忆，像一枚枚锋利的匕首刺向他，直教他千疮百孔，比情罚之刃更痛，将他蚕食殆尽。

他不敢睡。其实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濒疯怔边缘，可又提着一口气不敢疯维持着神智，憋着一口气硬是压抑着悲怆。他还得想法子救回颜淡，他若放弃或是延误时机，颜淡可能真的回不来了。靠着这股执念，应渊每日每夜像游荡的幽灵一般，不眠不休地在藏书阁查找古籍药方，试图寻找复活颜淡的方法，却并无所获。

神器褚墨他早已试过，徒劳无功。精怪仙族死亡时，若仙灵并未散尽，便可用褚墨再聚魂魄，重塑肉身，只需开启重生之阵的结阵人献出一魂一魄。

陶紫炁能被褚墨复活是因当初被祭旗之时，并未被剜去连接仙根灵识的心脏，因此虽肉体陨灭魂飞魄散，但魂魄尚有一丝残留，依附于她常年佩戴的紫雁簪上。应渊如法炮制，试图以颜淡遗留下来的沉花簪为引，以自己一魂一魄灵祭褚墨，可功败垂成。簪子的主人仙灵魂魄已彻底消散，沉花簪便不过是个死物法器罢了，神器褚墨也无力回天。

此法不通，应渊反倒白白失了一魂一魄。他虽功力深厚，不至伤到根基尚能支撑，但自此更加沉默寡言喜怒难测，对外界的一切事务漠不关心。失了魂魄后，九重天上的杂事轶闻便好似离他越来越远似的，外界的事物对他仿佛造不成什么刺激。应渊只是仍每日执拗地往返于被他封了结界的地涯与藏书阁之间，找寻复活颜淡的方法。

这几个月以来，应渊将藏书阁有关聚灵聚魂、灵丹妙药的古籍典故翻了个遍也试了个遍，均是无疾而终。他更是下界杀到忘川，揪起掌管轮回的冥王的脖领子逼问颜淡魂归何处，吓得冥王只颤颤巍巍地说颜淡早已魂飞魄散，肉体陨灭，因着失去连接灵根仙识三魂七魄的菡萏之心，应是一丝残魄也没能留下。

这句话，在他耳边轰然炸开，摧毁了应渊最后一点希望，或者说是奢望。

他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地涯木屋的了。这几个月劳累过度黑白颠倒，度日度得糊涂，难免有些神智混沌，全靠复活颜淡的一股执念撑着。可这唯一一点指望又被掐灭。回到地涯前的最后一刻记忆好像是他疯了般摇着冥王的衣领怒吼“不可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又好像是他在忘川河边满地乱走，口中喃喃自语“一定还有办法，我不会放弃”。

应渊呆坐在塌上，如愿酒的瓷瓶已经空了一地。那个明媚鲜活的小小莲花精音容笑貌尤在，他们一起留下回忆的地涯木屋尤在，她喜欢的莲花他也精心饲养着，她乘过的鲲鹏仍在四海云间自由自在地遨游，她爱过的人和物都好好地存在着，她怎么可能回不来了呢？

应渊将最后一瓶如愿酒仰头饮尽。醉意袭来，他闭上眼，手掌放在心口感受着胸膛里跳跃着的滚烫菡萏之心。她明明还在这里。她明明还在等着他把她带回来。

他不信邪。 天地之大，他又是她口中“神通广大的帝君”，怎么可能找不到一个办法做到呢？

应渊不信。也不肯信。

这一夜，是青离应渊帝君亦无计可施，万念俱灰的一夜。他实在疲倦，却实在思念，终于借了如愿酒之故，只想入梦再见见他心爱之人。

这几个月来，他不敢酗酒，亦不敢沉溺过去。他只靠一股复活颜淡的信念支撑下来，并不敢回忆，只怕自己耽于往昔，靠虚幻的美梦麻痹自己，再也爬不起来。颜淡还在等着他，他分分秒秒恨不得与光阴赛跑，又怎敢花时间沉溺虚幻美梦之中。

可今夜，他听见了自己信念崩裂的声响。于是这如愿酒成了他救命的良药。他告诉自己，只此一晚让他放纵一回，明日醒来，他还会清醒地直面所有他该承受的痛苦，这点苦痛比起颜淡因为爱他所受之苦，万分不及。胸口的心跳声渐渐在耳中模糊，地涯的风声低吟着，终于伴他缓缓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