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序

雕花的古朴木窗外，是一池郁郁葱葱的盛放莲花。

开得密密麻麻——娇俏的朱粉色莲花，像美人含苞待放的唇，含着露珠带着笑靥怯生生地立在池里，使人心生怜惜。莲叶碧，菡萏红，色彩鲜明热烈，十分生动。可美则美矣，这片美景却与周遭环境十分突兀，看得窗前赏莲的人心乱。

地涯阴冷，草木凋零。精巧木屋旁边唯一的那颗参天古树早已枯萎，只剩光秃秃的树架子，又兼人迹罕至，周遭没个飞禽走兽，鸟语蝉鸣，半点生气也无。此地唯一的声响便是萧索的风声，如泣如诉，仿佛像什么人在低声呜咽。

这了无生机的地方，实在不该开着一池热烈的红莲。

窗前赏莲的人，望着莲花枯站便是一整天。地涯的风拂过池内开得最好的那一朵菡萏，又拂进屋内。穿堂风游荡进来，拂过窗前一身素衣松绾发冠的他鬓边，将几抹黑白交杂的发拂得四下纷飞，复又拂过床头案几上摆放着的那枚精巧莲花状香炉，偷偷扬起香炉中一点毫无温度的灰屑。

忽然窗前如雕像般久久伫立的人动了。

他伸手向香炉的方向虚空一握，作乱的微风顿时止息。他回过头，清俊的面目依旧，表情沉静，唇角拈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望着香炉的眼神却像一潭死水，仿佛那里面囚着什么疯狂的怪物一般，挣扎着想逃出来，却只能被封印着扭曲蠕动。

“…你这风好生调皮。她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岂是你配惹乱的。”

窗前的青年瞬移到案前，小心翼翼用法力将被风吹散的那一点沉香灰屑丝毫不差地收集起来，又倒回香炉炉芯。片刻后，好似又觉得不妥帖似的，自怀中掏出一个莹润发光的玉瓶，将沉香香灰全部收进瓶中，视若珍宝地揣回了怀里。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了。白昼好像一息便过去了，九重天上的星官已经开始布星司夜。他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缓缓走出苟诞居来到莲池前，如同往常般手化利刃在腕上割下一道，将殷红的血滴进莲池。然后他又捏了个复杂的法印，让施了本命仙法的鲜血被池中的莲花充分吸收。

塘里的莲花得到身怀整颗菡萏之心的上神鲜血滋养，顿时开得更盛了，远远望去美不胜收，灼灼其华。

地涯阴冷，了无生气。昆仑神树早已枯萎了，可神树枝桠上当初那聒噪又生动的女子执意架得那架秋千还在，只是再也没有人坐过。她就像这池生在荒芜地涯中的热烈红莲一样，和这九重天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洒脱肆意，明媚生动。她还在地涯的时候，这里仿佛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世外桃源，从不使人觉得寂寞难耐。那时他虽目不能视，却能嗅到沁人心脾使人心乱的菡萏清香，可触到温香软玉她的搀扶，可听到娇俏音调为他绘声绘色讲述的六界异闻趣事。

微风又起，摇动一池莲花，香气袭来，他却不为所动。

不是那时的味道。

那时他闻到的菡萏清香，原是她燃烧自己真身花瓣制成的沉香，只为骗他窗外干涸的池塘里开满了莲花，鼓励他争取一分生机，为他制造一个可以安眠的梦境。

现在他以精血供养的这池红莲，是她那时叽叽喳喳抱怨过的:“应渊君！窗外的莲花都开了，可惜太素净，多是白色的，要是红色该多喜庆好看。”

可惜，这池莲花虽美，却半点也无她的生动，无与她相肖之处，更比不上她的香气幽远，惹人心乱。

想到这里，他掐紧了手心，转身拂袖而去，腕上密密麻麻来不及愈合的疤痕被宽大的衣袖隐去，像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咒。

亲手布下的地涯结界终于打开，人影一闪，应渊走了出来，面前却立着一个仙娥，好似在这里候他许久。

正是妙法阁掌事芷昔。

芷昔也着一身素缟，形容悲苦身形憔悴，抬眼惶然地望向面前青年。

“帝君今夜可还是要去藏书阁度夜？”

应渊双眼抬也不抬，目光仿佛穿过芷昔虚空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置若罔闻。

芷昔望着眼前的帝君——他面目如常，但自归位后发色却在数夜之间缓缓地变白了，如今一头长发黑白交杂，一眼望去闪着银灰色的光泽。他并未束着帝君发冠，倒是如同以前中火毒期间一般随意地绾着，也不再着帝君服饰，一身素衣，只腰间束着混元玉带。自他回九重天后，眼珠便木然失焦似的，神色像一块布满裂纹的冰，不知何时便要分崩离析，只表面一层薄冰覆盖伪装。众人偶遇与他请安问话，多半得不到回应，十分反常，但他又好像清醒地很，只是白日黑夜都寻不到人。

九重天上的小仙侍们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八卦，说青离应渊帝君自下界历难归位后便向天帝自请辞去帝君之责。帝尊暂且将此事按下不表，只向众仙交代应渊帝君下界历难遭奸人暗算，仙衣破损，伤到了仙识仙灵，虽得人襄助幸未殒命，但需长久休养，故命众仙切莫前去打扰。

后来掌管藏书阁的小仙侍传来消息，应渊帝君几乎夜夜在藏书阁彻夜翻阅法典古籍，从天黑熬到天亮，白日再消失无踪，也不回衍虚天宫，便是他宫里的仙侍也不知他的去向。更古怪的是天帝知晓了竟也听之任之，自然九重天上也无人敢过问发生何事。

但是曾下届寻找神器地止，阴差阳错见证了应渊归位、颜淡剜心的芷昔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更知道白日里应渊时常在这封了结界的地涯里一待就是一天，夜里再跑到藏书阁里彻夜查找古籍药方，如此往复。

“……帝君不要只折磨自己一人。如今的后果，是我当初一念之差促成的，是我误了颜淡性命。如今看着帝君折磨自己不眠不休，我又岂能袖手旁观！就让我同去藏书阁帮着查找古籍吧，我毕竟和颜淡同根双生心有灵犀，也许能帮上忙，找到…复活她的方法…”

芷昔躬下身去作揖，话说到一半便已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应渊一直立着不动，对眼前女子视若无睹。直到听完这番话，他忽然像被针刺中，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晚了。”

“…你如今来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

他抬起赤红的眼眶，仿佛被激怒般盯住了芷昔:“你作为她的双生姊妹，却心胸狭隘一叶障目，心中只有自己的仙途仙阶，致她心灰意冷，蒙受不白之冤。如今她已不在，你又何苦惺惺作态？你我都罪无可恕，我是罪魁祸首，你也难辞其咎！”

“…这世上本最该珍视她心意的两个人，却没有一人懂过她。只是辜负她，伤害她。实在可悲，实在好笑。难怪她要与我两清，这世间又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呢？”

“……再也没有了罢。”

应渊神色悲切，眼眶赤红，目中布满血丝，却隐隐透出疯狂之色。芷昔见他竟悲极反笑，不由骇得抬眼紧盯他神色，却发现应渊的眉间仙钿隐隐约约透出一丝黑气，一闪而过。她忙定睛细看，又毫无异样。

此时，是距离神器地止在铘阑山归主，颜淡在凡界将剩余半颗心剜下助唐周归位后的两月有余。

青离应渊帝君顺利历难归位，但失了整颗菡萏之心灵根仙识皆断的那个聒噪莲花精，再也不复存在这方悠悠天地间，已经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