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带着汤药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做针线活。
我恭敬地上前：“妘主子，安胎药要按时喝了。”我将熬得浓黑的汤药端到她面前，这是我第三日为她送药了。
“沈姑姑，这药好苦哇。”她像个孩子一样皱着眉头，“陛下怎么不来啊。”
我从袖中拿出一早备好的蜜饯看她吃下，头两日见她怕苦，今日我特地去果盘中拿了个蜜饯。妘嫔笑起来：“真甜，是陛下让姑姑备下的吗？”
“奴婢见妘主子怕苦，今日拿药时带上的。”我突然有些心疼她，“陛下特意叫太医配的方子给妘主子熬药，陛下心里是有主子的。”
听了这话，妘嫔又开心起来，举着她绣的花样给我看：“姑姑，你瞧，我若生的是一个小公主，她一定喜欢。陛下也说他想要个女儿承欢膝下。”
所有嫔妃，谁不盼着生个皇子，母凭子贵，妘嫔却要公主，只因为陛下说喜欢。
可惜了。“妘主子好好休息吧，明日奴婢再来看您。”
妘嫔的母家是苏城白氏，历代承袭候位的白氏。白妘安是苏城白侯爷的嫡女，自小便有倾国之颜。
白侯爷是不想她入宫的，树大招风，偏偏白妘安对微服出访的陛下一见钟情，求着父亲让自己入了宫。
“妘嫔喝了药？”陛下批着折子。
我点点头，想了想还是开口：“陛下……妘主子和孩子，他们是无辜的呀。”
“阿烛，你在朕身边伺候了七年，怎么心肠就硬不起来呢？”
2
我又去了妘嫔宫中，她小腹将将隆起，穿了件宽大的青色大衫，青丝挽作一个结，就用支银簪挽着。
“陛下今天会来吗？”白妘安眼里满是期待，直到我摇摇头，她才垂首道：“不来也好，我今日没有梳妆，只怕陛下见了生厌。”
其实，她不施粉黛的样子也很好看。
待妘嫔喝过药后，我与她闲唠了几句。
“沈姑姑，以前在苏城的时候，我笑一笑就有公子哥捧着珍珠香膏来我面前。”妘嫔笑得甜美，“可现在，我怎么也讨不了陛下的欢心。”
皇帝的心哪是什么人都进得去的呢？
“妘主子且安心养胎吧，陛下政务繁忙，得空就来看您。”
我穿过宫中的甬道，来到龙鸣殿：“奴婢拜见陛下。”
“你来得正好，”陛下召我上前，“有些事只有你才做的妥当，阿烛，切记不要声张出去。”
我接过他的手谕，微微一怔，良久哑声道：“奴婢晓得了。”
“既如此，陛下真的不能够……幼子无辜。”
“白氏的孩子，留着总还是给白家留了念想，朕，不愿白氏一族卷土重来。”
“阿烛，高处不胜寒，你可明白？”
我低下头不再多说，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真可谓是绝情。
精巧的鸩壶放在漆盘中，我端着它走向皇宫中最阴冷的那个地方。
3
“我昨日将皇儿的小衣裳做好了。”妘嫔见了我，兴奋道。
偌大的云翠宫全是陛下安排的人，以她有孕在身为由，不许她踏出门半步，妘嫔与云翠宫外几乎断除了联系。
而妘嫔全然接受，从未吵闹。
“沈姑姑？”她见我恍了神，“你今日是怎么了？”
我讪笑着：“奴婢昨晚值夜，有些困罢了。”
“那姑姑快回去休息吧。”妘嫔喝完了药，她一向对下人极好。
我只是有愧于她罢了，就在不久前，我杀了忠勇侯，她的父亲。是我将那一杯鸩酒递给他的。
“安儿可好？”老侯爷在见到我时问。
“侯爷放心，妘主子在宫中并不知道白家出了事。”这一点，陛下瞒得很好。
“你是御前的人，老朽求你，不要让安儿知道老朽已死。”白侯爷道，“安儿有孕，不要让她为此伤身。”
“她当年求我要入宫，”老侯爷叹息，“老朽知道这样陛下必会起疑心，毕竟朝中向来有让家中女儿入宫巩固地位的例子。”
“可若是安儿喜欢，老朽便受帝王猜忌又如何？”
末了，白侯爷饮尽毒酒，临死前还念叨：“我可怜的安儿呐。”
妘嫔的确可怜，倘若她不曾入宫，也不至于如此。
一切错在入帝王宫。
“陛下，妘主子的安胎药已喝了五日。”我欲言又止。
皇帝沉吟片刻：“朕会册她为妃，为她今后留有殊荣。”
“陛下，您去看看妘主子吧。”
白妘安得知陛下要来时，高兴地跑到妆台前：“沈姑姑，听说你手下的妆面最好看，不如你来替我梳妆吧。”
我点点头，开始为她梳妆，作为嫔位，她的妆盒里竟只有零星的几样钗环，妘嫔倒也不尴尬，自嘲道：“墙倒众人推。”
青灰色襦裙，斜挽发髻，歪插着一只珍珠步摇，明眸皓齿，我见犹怜。陛下在见到妘嫔时也怔了神，好一会儿才扶她起身。
那是我见妘主子笑得最开心的一天，她挽着陛下的手，一下子也舍不得松开。在她说到要给皇儿取名字时，陛下的神色暗了下来。
有那么一刻，他眼中闪过的是不忍。
4
“明日是第七日了……”我对陛下道，“妘主子……”
陛下扶额，像是有些痛心：“送去吧。”
我看不明白，也不确定陛下是否真的对妘主子一点爱也没有。左右是有的吧，若不然，妘主子就真的太可怜了。
“姐姐如今盛宠，谅那白氏有孕也比不上。”
“她？有孕又如何？咱们陛下不照样冷落她。”
我穿过长廊时，听到冯贵人和丽妃在闲聊。
“奴婢参见二位娘娘。”
“沈姑姑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儿呀？”
“陛下新得件玩意儿叫我给妘主子送去。”我不咸不淡的道，“宫中人多，二位娘娘莫争口舌是非才是。”
我伺候陛下七年，宫中众人见了我总归要客气几分的。二人果然不再多言，急急地离开。
云注册陛下让奴婢问问你可有什么缺的
一如既往，妘嫔喝了药，吃了蜜饯。
“妘主子，陛下让奴婢问问您可有什么缺的。”其实这话是我自作主张说出来诓她的，不过拿个名头让她能高兴高兴。
“难为陛下记挂，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我回到宿处，怎么也睡不着。我十七岁做了御前侍女，熬到了如今，宫里上下见了我都称一声“沈姑姑”，我的主子从来只有一个，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
这些年我跟在陛下身边，手段变硬了，心也跟着狠了。
我杀了白候爷，即将杀的，是白妘安腹中的胎儿。
5
“妘主子，今天是最后一碗安胎药了哦。”我取出蜜饯，“太医说喝七日就不用再喝了。”
妘嫔立马喝了药，皱着眉头：“可算是没了，这药苦得我嘴里一直没味。”她眼角带有泪花，不知是不是药太苦了。
“沈姑姑，你怎么哭了？”我一摸脸，才发觉自己也落了泪。
不及我回答，妘嫔就道：“沈姑姑，你是真心待我好，我不怪你。”
我闻言一惊。
“我和孩子的缘分尽了，他出生也是个不讨欢心的。”妘嫔笑了，这次笑得很凄人，“他是陛下啊，我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您……全知道？”
“我的堂兄是圣手白令宇，故而我也是懂药理的。”白妘安极其平静，“从第一碗安胎药开始我就知道了。”
我彻底愣住了，明知道是加了红花的，她还是喝了？
“陛下忌惮白家，所以我想着，我听话一点，陛下是不是就可以对白家放心一点？”白妘安额上有汗珠流下，裙底洇出鲜血，想来是药效发作了，“沈姑姑，你知道心如止水吗？”
心如止水，有人亲手替她筑起了一潭死水。
白妘安知道自己保不住孩子的，索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更想赌一把，她知道这种药服七日药效发作，她总是想着会不会那第七碗的药，皇帝不会给她？
她想赌一赌，看皇帝会不会心软，可惜错了。
皇帝就是皇帝，天子的意愿岂会因为她而改变。
血水从她裙角滴下，我忙唤道：“太医，太医！”
那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太医是同我一道来的。
妘嫔握住我的手：“我太累了，让我歇会。”
孩子自然是保不住的，陛下来看了妘嫔：“朕对不住你。”他册封了妘嫔为淑妃，四妃之首。
可我知道，妘主子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个。
“陛下，你爱过臣妾吗？”
皇帝沉默了，良久，他说：“你先把身子养好，朕改日来看你。”
6
殿外有吵的闹声，陛下正在小憩。我走了出去，只见一个小宫女闹着要见陛下。“沈姑姑！”那小宫女见了我，唤道。
我认得她是妘主子宫中的小黛“淑妃娘娘是有什么事吗？”
小黛当即哭了出来：“姑姑，我家娘娘，她……自戕了。”
什么？我稳住心神，忙跟着小黛去往云翠宫。
白妘安穿着织锦金边宫服，发间是红宝石嵌玉发冠，口脂的颜色像极了樱桃。
她一身盛装，安静地躺在榻上。
“主子今早起来让奴婢为她梳妆，说要漂漂亮亮的，”小黛哽咽，“奴婢还替主子高兴，可谁知主子支开奴婢，说要吃芥子糕，等奴婢回来时，主子……”
我深吸一口气，她真的太累了。
我回龙鸣殿时，陛下刚好起身：“陛下，妘主子，去了。”我轻声道。
刚沏好的茶，等彻底凉了时，陛下才缓缓道：“以贵妃礼厚葬吧。”
我开始为妘主子不值，她爱惨了的人，在得知她死讯时，竟是这样的默然。
淑贵妃的头七陛下没有去，只来了几个妃嫔吊唁。
只是那一日陛下在殿中闭门不出，也不见任何人，他反反复复地描着丹青，我去收拾时，怵然愣住了，画上的人，是白妘安。
她拿着一串糖人，模样可爱，这是陛下第一次见到白妘安的样子。
“嫔妃自戕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说，她怎么就敢这么走了呢？”陛下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白氏一族男眷或赐死或就放，女眷充为婢女奴仆。她早已是孤身一人，无所顾忌了。
“陛下心里是有妘主子的。”我怅然，“可为什么不说呢？妘主子至死都在等啊。”
“总以为有些事如今不说，将来有的是机会。”陛下眼眶微湿，“阿烛，朕好后悔。”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天，白妘安会永远离开他。
7
我向陛下求了恩典出宫。他允准了：“阿烛，你也有二十五啦，去吧，朕是要在这待一生的，你出去了，做一个自由人。”
我叩了三个头，以报他素日恩典。
宫中太闷了，什么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白妘安爱得太沉重。
陛下爱得太隐晦。
没有人知道，我十五岁时，求了父亲，执意入宫做宫女，我是个不起眼的庶女，父亲也就同意了。
对了，我叫沈青烛，是江宁总司的幺女。
为什么要做宫女，因为宫女可以日日陪着他。我比这宫中每一个爱慕陛下的嫔妃都幸运，我还有抽身的机会，而她们，将一辈子困在情爱与争斗之中。
我陪了我心爱的人七年，足够了。
她爱他，世人皆知。
他心里有她，鲜有人知。
我爱他，未有人知。
白云深处安心地，青石烛台点长明。同是钗裙爱一人，却叹深宫锁真情。
谁都没有错，错的是，身处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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