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雾(七)

 于琛在医院这两个月来，蔡徐坤成天两头跑，范丞丞对他并没有过多的关注，这一阵子，他都没有回过家，蔡徐坤每次去到公司时他不是在会议室就是低着头看文件，他想开口寻求范丞丞的帮助，帮他一起照顾父亲。可他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凝固了，蔡徐坤每次只好静静的离开。

   他不放心阿姨的照顾，凡事都亲力亲为，看病的事情都是他在打理。蔡徐坤原本还信心满满的努力做可以做的一切，就差把自己的心脏摘出来给于琛了，可于琛的病情每况愈下，他有时站在病房外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眼睛总是红通通的，里面装满的不是悲伤和难过，而是愤懑与无助。

   蔡徐坤并不是像范丞丞口中说的那般“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这样折腾。”他只是害怕愧疚。所以他对所有人都好，所有他爱的人，他都比爱自己更深。

   你知道的，愧疚这种感情是最让人生不如死的。好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周围的墙越来越近，直到把人挤缩进一个很小很小的窒息的空间。又像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蔡徐坤背着它走了很久很久。

   离开范丞丞的这五年时间里，他都无不在受着这种感情的凌迟。他对范丞丞的愧疚快要和他对范丞丞的爱生长在一起了。爱和愧疚绞杀着。

   今天，范丞丞收到了蔡徐坤的信息，可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头说让他来医院一趟，什么什么严重了。他当然不会去在意蔡徐坤发给他的任何东西。开车去了附近的一所酒吧。

   *

   “小坤，小坤，你冷静一下，医生已经进去了，小坤！”陈立农死死拽住蔡徐坤奋力向前追着于琛的胳膊，男孩泣不成声，随着手术室的灯亮起，蔡徐坤倏地倒在地上，他的手冰凉。

   他沉沉地哭泣，像五年前蜷缩在墙角的男孩的哭声一样，那么痛苦又那么坚韧。他的声音和着泪水和呼吸，像一根生锈的弦撕拉着，让人心里难受的要死。陈立农蹲在他身旁搀扶着，静默着。

事到如今，陈立农看着蔡徐坤，才发现，人真的很有限，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可以努把力考上大学，也可以努把力做好工作，更可以把理想变成现实，可却不能努把力去阻止生命的消逝。他悲伤的凝视着蔡徐坤的脸，那个曾经白皙明媚的少年好像一夜间的昙花般倾颓了。

   时间像一颗颗沙砾，终于从沙漏的上端倾斜干净。灯灭了，蔡徐坤很平静的站起来，他的睫毛还是湿的。

   医生的声音呼呼哧哧的在耳边刮过时，像坏掉的收音机。蔡徐坤一时辨认不出那沙哑粗糙的嗓音就是医生的，直到后来医生的声音不断像幻听一样回荡在他耳边，同时带来胸口如刀割般无法忍受的锐痛……

   *

   “于先生，不在了……”

   *

   后来，蔡徐坤怔怔地站在病房里，身后的好友，眼前的空床，他突然的失声哭起来，肩膀颤抖着，瘦高的背影还是坚挺。他的泪水像是汩汩的河流，一个人该怎么去安慰一条河流的哭泣？

   *

   （爸爸昨天突然醒来，给我说了很多话。）

   *

   今天阳光很不错，于琛的后事蔡徐坤已经处理妥善，陈立农怕他一个人出事，最近总在他身边，他带他来到田野边，现在是深秋，倒没什么绿色可以欣赏，只是想让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别被困住了。

   蔡徐坤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毛衣，修长的版型让他看起来又瘦了不少。风吹开他松软的棕褐色的头发，远看，他似乎快要与田野的萧瑟融为一体。让人心凉凉的。他们坐在田埂上，蔡徐坤弯着身子折断一根枯枝挑弄着干成块的土，不一会他放下枯枝，转头看着陈立农。

   （爸爸给我说，让我坚强。）蔡徐坤的嘴唇有些发白，他的眼睫垂下。

   （我是爸爸捡回来的孩子。）

   陈立农没有说话，他听着蔡徐坤的声音，听着蔡徐坤心里的河流的声音。

   （我因为先天残疾，不能说话，被我的亲生父母丢在孤儿院旁，这是孤儿院的护工后来告诉我的。）蔡徐坤的眼尾略显青紫。

   （我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那里有个周阿姨特别喜欢我，她说我的命不好，不过遇见她了也算我的幸运，她说的她都做到了……当时孤儿院条件有限，并不能给所有的孩子足够的吃穿，我是个残疾人，那么瘦小，活不活得了还是个问题，那些人不会愿意把东西浪费在我身上的。我又饿又冷，所以总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偷走他们的食物和衣服，后来被他们发现毒打一顿。）蔡徐坤停止手语，起风了，他微微偏头向远处的电线杆上伫立的麻雀望去。咻的一声，那里成片成片的麻雀全部飞走。

   他又看向陈立农，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像是深不见底的渊。

   （后来，周阿姨，她是个年轻女人，她自己花钱给我买很多东西，不仅可以饭吃饱，还有零食，还有好看的衣服，她还教我很多东西，学会手语后，她教我学了画画，不过我没那个天赋，画的乱七八糟。我警惕惯了，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对我和别人不一样，她告诉我，说我像她过世的弟弟，哪有说别人像一个死人的……）蔡徐坤又笑了，好像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值得回味的美好片段。

   风一阵起一阵落，蔡徐坤依旧温和。

   （那一年我开始变得强壮，胆大，我学会了反抗，那些孩子因为我的特殊待遇，总是暗暗设法捉弄我，有几次给他们逼急了，他们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张牙舞爪，还向我吐口水，我静静的站在他们面前，任由他们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脏东西泼在我身上，我的反抗那么悄无声息，他们肯定不知道，我在心里多么多么的鄙夷他们的愚笨和白痴，我的心里一阵阵的发笑，你知道吗？孩子的怨气是很可怕的，他们的怨气纯粹，凝重，像是魔鬼。）蔡徐坤手指上的戒指一下子变成了灰色，没了光泽。

   （周阿姨最后离开了，她原来是个博士，有好资历，有好家庭，她之所以来到孤儿院是因为她多年来因弟弟的过世而心怀愧疚，她想在我身上弥补回她曾经对弟弟没来得及的爱。我感谢她，就算是替代品，我也感谢她，从她那里我第一次坚挺了过来。她想带走我，可是她家里人不愿意，后来她没有给我打招呼便离开了，从那时起，我的天好像再次坍塌了。那天下着暴雨，我从墙头翻出去，跑了不知多久，雨大的我看不清来时的路和前方的光，直到我第二天躺在床上，我才意识到，我和她，是真的分别了。）

   陈立农的眼睛有些温热，他低下头蹭了蹭，又抬头望着蔡徐坤。

   （我的生活再次跌回了谷底，那些孩子骗我说周阿姨在后院等我，我想也没想就和他们一起走了，他们把我骗进后院的狗棚子里，当时后院临山，孤儿院的人为了大家的安全在那里养了一只狼狗看门，我怕的躲在砖墙旁边的梯子上，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我出不去别人也不会留意到。那狗在地上扒拉我的梯子，对我疯狂的吠叫，我的耳膜似乎快要被它的叫声刺穿，它的尖牙上挂着的涎水……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会怕到发抖。）

   （你肯定不会想到，我会去和一只狗争吃的，这在你看来太夸张了吧。）蔡徐坤抿嘴淡淡的呼吸着。陈立农连忙摇头，他看起来很难受。蔡徐坤拍拍他放在自己腿上的手，像是在安慰他。

（我太饿了，三天我一直在那个梯子上待着，那也是秋天，我真庆幸那不是冬天，不然现在你就见不到我了。）陈立农又拧起他的眉头，蔡徐坤对他浅浅笑着。

   （我始终没能克服恐惧，我还天真的相信会有人来救我，可是三天过去了，我忽然间明白了，我这种人的生命大概是一点也不值得挽留的吧……我当时蜷缩在梯子上，饿的头晕眼花，却恨的咬牙切齿，我咬破了我的手指，我抽风了似的跳下梯子，那只狗果然立刻朝我跑来，我看着那只狗从院门口跑来，看见他的饭盆里的剩饭菜，这些人不但对人没心，对狗也没心，真是可怜。我的腿在发抖……我还是害怕，可当那只狗的嘴快要咬到我时，我猛地朝旁边滚去，那里有一根很破的木棍，我想都没想拿起棍子就站起来，拚命的往那狗的头上砸去，血肉渣子溅了我一脸，嘴里也是，血腥唤醒了我的味觉，我害怕它没死透，又一顿乱抡，后来我发现……那棍子上有一排钉子，钉子上还挂着那狗的碎肉渣。）陈立农突然低下头，没敢再看蔡徐坤的双眼。

   蔡徐坤双手轻轻抚起陈立农的脸，让他面对着自己，陈立农这次发现，蔡徐坤的脸色苍白的好像要消失一般，有种恐怖的感觉。

   （我走近狗的饭盆，趴下去，用满是血的手抓起就吃，我已经不知道我在吃什么了，我只是迫于生物本能的进食，我突然觉得我不像是个人了。）蔡徐坤的眼神缥缈。

   陈立农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他心里无名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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