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美好童话（中）

翌日清晨，老国王过世，年轻的女王完全接过了他的权利，接手了这个国家。女王大概是我见过最智慧的统治者，她大刀阔斧有井井有条的施行改革，那是她历经十年，不断调整的新法案。我去看过她，她的眉眼像的母亲，却也像极了我的故人。她像她父亲一样邀请我协助她，我拒绝了，我无法忍受与故人相似的人待在一起，因为那像是在用盐水不断冲洗我早已麻木结疤的、伤痕累累的心脏，提醒我一遍又一遍意识到在这世上与我有关的事物都已经消亡，我只是如今还在漂泊徘徊的未亡人。

我回到了家里，重新开始战争爆发前的生活，恍恍惚惚的，又过去了几十年，而后女王过世，享年83岁。

她死前我去探望过她一回，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我。我看见她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头发花白，唯有茶褐色的大眼睛还残留着昔日的美丽。

她见了我有一丝恍然，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真的是一点都没变，”她说，“你让我想起了以前还年轻的时候。”

我直接在她床边坐下，她没有阻拦，这一点和她平和的父亲很像。“我母亲说你是一个很可怜的人，你中了咒术，而且至少有六七百年之久了，对吗？”

我问道：“您的母亲是咒术师？”女王无力地点了点头：“可是母亲没办法救你，所以没有告诉过你。可是我一直记得你。我小时候很羡慕你，觉得能活千百万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我可以做很多事。可是自从我的爱人死后，我就不这么想了。”

我沉默地看着她，因为女王一生未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母亲死后父亲就变了，他将我宫殿里赶了出去，在最混乱的城里给我置办了一处住所，并将这座城的管理权给了我。我从过惯了的生活中一下到了一个陌生环境。那时我每天有处理不完的工作，也与下属们配合的不好，他们不太信服我，即使我曾披甲上战场，坚强无比，但也没法迅速适应那种落差感。我经常夜晚在书房通宵，累了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第二天清晨还有下人来叫我，要我早早准备当天的会议。哪里如今想来，如果父亲不狠下心来，我也不会有今日。”

暮色已至，窗外传来乌鸦不详的鸟叫声。

她的眼眶模糊了:“后来我遇见了我的爱人，他是我的侍卫，他会在我睡着时给我披一条毯子，也会会议前给我递一杯温度恰好的苦咖啡。，我和他朝夕相处了三年，最后爱上了他。我明明知道不可能与他结婚，也想要和他在一起。又过了两年，我们有了孩子，他想带我走，可我是未来的女王，这个国家没了我该怎么办啊。可我又实在爱着他，最后我实在犹豫不决，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的女仆。”

“我的女仆知道后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告诉我他是不会同意我和我的爱人在一起的，因为我将会是未来的女王，他要为国家负责。父亲说但他可以把这个孩子留下来，不要我的爱人的性命，只要我同意不把孩子养在宫里，而且永远不会见他们。”

“我同意了，在刚开始的那几个月，我一直在想我的爱人，后来我的孩子出生，被那个女仆带走，我又开始想我的孩子。我曾经的贴生女仆一直心存愧疚，自那以后从未见过我，我现在已经不怪她了，我却永远不会召见她。你知道为什么吧，你可以理解我的，对吗？”

我知道，因为见到那个人就会想起爱人的流放，骨肉的分离。

“我觉得我马上就要死了，但绝对不是最近。我会等到我的改革彻底结束，到了那时，国王与大臣之间，大臣与大臣之间，甚至是主城与边陲之间都互相牵制，互相平衡。就连国王也不能独断事宜，因为一切都有自己的运行法则，就算一个运行的链条断了，剩下的也可以代替其运作。这可是我毕生的心血，我觉得我就是为了实施它而生的。”

“我看不到以后的盛世了，就请你帮我看看吧，请你一定要留在这个国家，看看它是如何更加繁荣，更加强大的。”

她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平缓下来：“我不害怕死亡，一想到我可以见到我的爱人，我就激动得想哭，我现在在数着日子与他重逢。”

她的父亲在多年前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可能已经听到麻木了。我只是呆呆地想。假如那天她跟着爱人走了，结果会是什么样。

世界上没有假如，在她将这个秘密告诉自己最信任最了解的女仆的时候，故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我看着她忍不住的哽咽，也就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了，我只好生硬地说：“一切都将如您所愿。”

“谢谢你了...,我没有别的可担心的事了，除了放心不下我的孩子，我只是在他出生那天看过他一眼。”她呢喃道。

我再也听不下去，起身走出门，在外等候的医官与仆人鱼贯而入。一位年轻人走来，说道：“请让我来为你带路。”

他衣着不凡，气质尚佳，举手投足间一派从容。我在他的带领下绕过错综复杂的宫门，来到主殿门前。一位中年人站在门前愤怒地身边争辩这什么。年轻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解释道：“那是陛下的儿子。”

“女王从未见过他吧？”我问道。

“姑母一向是很注重约定的人。”他回答。

“陛下是我见过最好的统治者，但不是一位好的妻子和母亲。”我知道不妥，却还是说出了这些话。

对方没有回答我，只是在前引路，到了我的住处后，便问我接下来的行程。

“我明日就离开。”我回答。

他似乎是有些惊讶：“姑母似乎很在意你，我以为你会再见她最后一面。”

“我与女王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我留下来，只会徒增她的痛苦。”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过了几日，就传出了女王过世的消息。据说她的新法案稳步施行，这倒是没有使她失望。

美中不足的是女王临死前心软。在此继位的并非一直跟在她身旁的年轻有为的侄子，却是她年过半百的私生子。

我在许久之后想起这件事，我想如果那天我留下来了，会不会改变这个国家的结局。

但那时我更多的只是感叹，但这与我无关，因为我在见到女王时就已经预料到这繁盛的王国的衰败。女王死后几十年来我愈发不爱出门，以前有比邻而居的人家陆续迁走，离我最近的集市少说有十里远。这里的桃花更加繁茂，在开花时像是一片粉色的令人窒息的汪洋大海，足以使我溺亡。

我慢慢接受了这自己正在忘却爱人及故人这件事实，我也尽力去相信一些老话，比如时间会抚平一切痕迹。我发现就算是镌刻入骨，岁月的风沙早已将“黑羽快斗”在我心上磨的斑驳难辨。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从我的心中消散，但在他消散之后我将何去何从，我从未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