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美好童话（下）

转眼又是百年过去，在这期间桃花开了，春草枯了又荣。我像许多垂暮的老人一样，静坐时会陷入假寐，眺望远方时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多次梦见爱人的背影，那模糊不清的影子记录着我们最年轻，最肆意的时光，与而今阴郁的，慢慢衰朽的日子相左。

我仍然思念着快斗，有时我想如果中咒术的人是他，他会不会也会慢慢遗忘我。有时我又会想我已经陪伴他度过了他的一生，他的一生没有大病大难，寿命更是长过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他是否在他过世的那一天就已经可以从我的生命淡出，从此对于他的情感不再浓郁，只剩黑白，也不会让我用千百年的时间来忘记他。因为我们唯一的遗憾大概就只是没能够殉情，而今他的轮回已经与我毫无瓜葛，那我能不能装作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从来没有没有中过咒术，从来没有在某个遥远的国度出生过，继而抛却过去的一切，重获新生。

虽然明知不可能做到，但这种想法似乎宽慰了我许多。

我试着离开了家，先是走出了桃花林，后来又去了附近的城镇，最后度过护城河，到了这个国家的其他城池里去。我不去回想那片桃花林，亦或者是快斗的墓。几百年的时光一定将他的尸身蛀成了一副空壳，那里只有一个一直沉默的荒谬的坟。

在我待在家里的百年内，外面变化实在太大，且不似我想象中的繁华，反倒是衰败的厉害。我听住民说这里闹了洪灾，收成近乎无，又有赋税压着，家家户户难以为继。我意识到我所预料的结果来的比意料中的快。女王传位于儿子，新的国王刚上任就将女王的侄子流放到边疆，几个月后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死于时疫。新国王没有治理才能，政绩没有几件孩子却生了一堆，在他死后整整十年局势动荡他七个儿子各自为政，最后是外人发动政变，统治了国家，女王的改革就此中断。

在我游历人间的五十年内，我一共只回家三次，最后一次我去了女王最初学习管辖的城，那里仍旧十分混乱，在我进城第二天内就爆发了叛乱，我被强征入军，他们一路向着主城的方向进攻。我中途做了全套计划，在到了离那片桃花岭最近的城池出逃。不想叛军军官痛恨逃兵，我偷了一匹矮种马，与一支精锐的骑兵周旋三天，最后中箭三次，从马上滚落，那支小队为了拿人头领赏，竟自己内斗了起来。

骑兵队长获胜，他的长剑还没完全砍断我的脖子时，咒术生效了，那个队长直接被炸飞出去，我也顺势滚入一条河，当我再次醒来后发现自己顺流来到了桃花林的边缘。我想要站起来，却恐惧地发现自己的脖子被划开了一半，随后我意识到自己的气管也被切断，根本呼吸不了，全身的血液流干了，也感觉不到疼，只有似乎冰冷到了灵魂里的寒气从身上渗出，冻结了周遭的空气。

在脖子自己长好的这段时间内，我先是感受到了头晕，随后又感受到了疼痛，我奋力从地上站起来，在走不到几步时又摔了下去，我现在只想回家，只想见到那个人的坟墓，只想他能够从某个地方现身然后告诉我他已经回来了，而且不再离我而去。身上伤口以为我的动作裂开的更大，血液涌的更厉害，在遍地枯草中留下一串脚印。在我的房子露出一角时，我浑身轻松，于是加快了脚步。在我推开院子的门，看见他的坟墓，就释然了，我向前走了几步，而后仰面倒地，留在体内的箭簇反复割伤我的身体，我睁大眼睛，看见千万颗晶莹的颗粒发着柔和的光芒，从灰翳的天空，飘飘荡荡地落向大地。

下雪了，今天的冬天不像以往寒冷，甚至十分突然，一同往昔故乡的多雪却不冷的暖冬。血液散落到地上。洁白雪地上凭空开了一朵色彩浓郁，炽艳如生命的红梅。在这失血的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年少的爱人自桃花林深处走来俯身亲吻我的面颊。

我也像真正在十七八岁那样冲他撒着娇：“我好想你啊。”

“你带我走好不好啊。”

这雪依旧纷纷扬扬的下，一朵棱角柔和，晶莹无暇的雪花落在我的眼尾。仿佛是谁眼中淌出的泪珠。

我醒来时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周围还有一些或是昏迷或是醒着哀叹的人。原来先前认识我的人前来拜访我，顺便来此避难。他进入庭院看见昏迷不知多久的我，故将我带到了最近的医馆。这时的叛军已经经过邻城，这里已经不太平了。在昏睡了半个月后，我醒了过来，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带我来的人带我来后就离开了，因为身无分文，我只好先在哪里照看病人以抵药费，再后来医馆也关门了。

我还记着回家的路，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徒步两天回到了家，叛军已经来过，我的家里一片狼藉。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迫切的想要见到某个人，那人会在我回来时出来迎接我，会在我说“我回来啦”的时候回答一句“欢迎回来”。可是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刚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我肯定是把一个人忘了，忘记了他几百年来喑哑无声的陪伴，忘记我与他悄无声息的分离，忘记了我与他年轻时的生猛莽撞与不问明天。

后来的后来，到了我在记不清到底过去了多久，久到洪荒千年的绝望与孤寂将一切吞没，我浑浑噩噩地活着，靠着伤痛来维持清醒。在失血过多时我会生出幻觉，总是看见一个人在我身边隐隐绰绰地立着，他举起被白光萦绕的手，想要抚摸我的脸，可他手一次又一次地透过我的身体，他低垂着头，似有泪流下，落在一片虚无之中。

我每次看到他，都有种心脏被刨开的感觉。他像是一个梦，一个是美梦同时也是噩梦的梦，我日复一日地自|残就是为了见到他，可见到他后却又那么地难过。在这漫长又折磨的日子里，我每天醒着的时间越少，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愈多。有一天，他消失了，我尝试了无数遍，即使伤口深到可以看见经脉，即使流出来的血可以染红大片地面，我也看不到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身影，在一次次徒劳后，我拿起匕首，捅向自己的心脏。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看见了很久以前的人，他们穿着古老的衣服，说了我听不大懂但十分熟悉的口音。我看见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的眼眸像风平浪静的海，眼底倒映着我的一生。

我醒了，我倒在日光中，强烈的光芒使我眼前出现大片惨白，随后我飞了起来，飞到一个飘着枫叶的树林，远方有暮钟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将美好的祝愿送向每一个被挂念着的人。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我想起这是快斗向我表白的那一天，他微笑着看着我，他的脸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眼前，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不是钴蓝而是更加清澈的蔚蓝，头发也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他说他喜欢我，好像爱了我一万年了。我记起来就在这一天，我们开始了长达一千多年的纠缠不休。

在这美好的梦中，我也忘不了现实的痛苦我回握他的手，告诉他：“我不要你爱我一万年，一百年就足够了，就一百年，我们作为普通人一起死去，然后来世再在一起。”

快斗笑了，他接住一片从树上飘落的枫叶，遮住我的眼睛，亲吻了我，他笑着说：“可是我已经爱了你一千年，而以后千万年的时间里，我会永远的爱你，直至时间的尽头。”

一阵风吹来，他散落成千万颗粉末随风而去，我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结果只抓得一手荒谬。

周围的枫叶林霎时化作荒株朽木，我在这无所适从中一抬眼，望见一轮火红的太阳直坠下远方连绵的山。

我明白了，有些事一千年前不圆满，一千年后的人也无力将结局翻篇。而留到最后的人，要么把一切挽回，要么把一切放下。

而我现在已经放下了。

第二天，我就收拾了庭院，把快斗的墓移到朋友们哪里。随后我把房子卖给了一对夫妻，他们带着一个可爱的孩子来此避难。

从此，我踏上了故乡的路途。在我离开这个国家当晚，一支来自敌国军队翻六座高山来到城门前。我没有回头，在我的身后火光冲天而起，烧尽了一切曾经存在过的东西，像是为了让我用剩下的时光来纪念我的青春。

整整千年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