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美好童话（上）

我的爱人去世了。

他活到了79岁，无疾而终。

快斗死前头发苍白，脸上布满着细密的皱纹。那一天阳光正好，我将他移到窗前的床榻，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依稀可见他年轻时的美好容貌。他的呼吸绵长，窗外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叫，有几只鸟掠过天空，投下片刻阴翳。

秋天的晴日如此明媚，仿佛一戳即碎的梦幻泡影。

有邻居路过窗前，向我打招呼，他显然看见了我熟睡的爱人，他的问候顿时小了下来。“你的父亲睡着了？”因为不熟悉的人总会将我们错认成父子，而知道我们关系的人大多不在世了，可我怎么也不愿解释。

邻居走后我看着我的爱人，看着他不再年轻的脸。与他的时光逝去不同的是，我的时光已经凝滞住了，我看着他日渐苍老，看着自己一成不变，以至于我在最后告别的时候都不能真切感受到那种痛苦。我一直以来不愿接受现实，总想从我们的日常中望见几分端倪，可在他离去前这几年内，我没法再欺骗自己，随着故友们的离去，我也早已预料到了我们的大限已至。

我不知能否再次逃避现实，就像先前用美好生活来屏蔽咒术存在的现实一样。但故人离去的苦痛实在太过真实，犹如清醒地沉溺在深海里。恍恍惚惚中，我的爱人眼睛睁开了，我知道他早早准备了今日的告别。他说他从没有想过从我们相恋起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说完这句话他就再也发不出清楚的语句，断断续续声音像是哀叹似的呢喃。他只好无声的望着我，我看见他动了一下嘴角，想冲我笑，他已经衰弱无力到连这种微小的动作都做不到了。我性情温和的爱人沉默的睁大眼睛，一层烟雾轻柔的笼上那钴蓝色的瞳膜，我明白他并不是为他的寿命将值至而哭，而是在为独留我一人在这世界上感到绝望。年少时吵架，我说一定要死在他之前，他心疼我，于是答应了，可最后没有做到，他哀戚地望着我，一种无可言说的恐慌感裹挟着我，随着他眼中褪去的光泽一起刮卷到燃着绝望之火的地狱里去。

我的爱人过世了。

我和我的爱人是隶属于皇族佣兵团的雇佣兵。在一次由国王发出的悬赏任务中，我受到了诅咒，施咒者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咒术集大成者，没有人可以解开她的禁咒。

一开始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多么无解的前景，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爱人额头突然长出丝缕的白发，与他头上柔软的黑发格格不入。我急忙叫来了我的老朋友服部，他闻讯来赶来我家，与我不知所措的爱人交谈了一会儿，无奈的悲伤的说：“黑羽没有中咒，也没有生病，他只是...”他愣住了，他没有将原因说出来，也许我当时已经感受到了快斗的衰老，不过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去忽视他脸上出现的皱纹，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忽略许久未见的服部眼角堆起的细密褶皱。

他们都将老去，我剩下的幸福生活所剩无几，只余下不知何时停止的生命，伴随我度过漫无边际的未来。

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的几百年里，我慢慢的，找到了我之前的老朋友们，为了防止我睹物思人，他们把自己安葬在遥远的另一个国度里，我的爱人在死后也被他们带到了这里。我将自己安置在我爱人的墓旁，这个国家十分美丽，有大片大片的花海，每当花季时，花树繁若华锦，纷纷扬扬的花瓣覆盖了大片土地，我移植了几棵到我爱人所在的地方。

我学着这个国度的姑娘，在每次花季都收集许多花瓣，一些晒干做成花茶，更多做成鲜花酱就着松饼吃，我在厨艺上比我的爱人差的远，不过我的时间很长，到了最终还是学会了，如果我的爱人还在的话，一定会很高兴。

我来到这个国度的几百年后发生了战争，我应征入伍。随着军队辗转各地，在将军战死，士心离散的艰难的时刻，我接过指挥权，带领全队死里逃生与援军会合，这让我们有了反击之力。在最终战时，我们被俘虏出卖，被迫退居城门，境外的军队如同猛兽一般，想在一周之内攻破这道门，我们的援军与敌人的援军竞速赶来，我站在城墙上，生前是压境大军，身后是我的故人，那些日子的天空始终如同大灾难的黎明，阴雨绵绵，敌军发射的火矢升起时明灭闪烁，有些越过城墙，引起城中人们一阵躁动。

城中的人们从未见过如此绝望的场景，晚上不打仗时总能听见从某户传来的呜咽声，早晨送来加了果酱的黄油面包的少女们眼角的红透了，敌人的攻势越来越猛，我们的战线以后再拖。

我在这种慌乱与孤寂中思念我的爱人，他在我的回忆中依旧那么美好。我记得自己在他50岁时送了他一幅画，上面画着我们十七岁开始时相爱最美好的模样，那时没有诅咒，没有衰老，他仔细端详着画，说自己从来没有像画像上那么好看过，眼睛也不是如此深沉的钴蓝色，我说不是的，你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么从未改变过，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难在这个年纪赌气的说什么嘛，新一根本就是忘了我曾经长什么样子。

可我突然，就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城门将破的前夕国王来到城门上，他身上穿着最简朴的战袍，浑身上下唯一象征着权利的事他手中的宝剑，他正看着面前的敌人眉头紧锁。我的目光从他脸上滑过，他的容貌并不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可他整齐肃穆的花白头发仿佛又否定了他的年轻，他叹了口气说：“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直想努力做个良君，可今天一过，可能什么都不剩下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又说道：“我的朋友，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我的爱人和朋友都在这里，我绝不会离开他们。”我回答。

国王笑了一下：“我的妻子和女儿也都在这里，我妻子这几个月一病不起，今日稍稍整转好，我的女儿才16岁，我本想等她到了18岁，再让她出去好好历练，如果她能接手这个国家，一定会比我做的更好。可惜她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今天过后就不知道要沦落到哪里去了。”

国王叹了口气，又问我：“你的爱人现在在哪里呢？与你相配的一定是位极美的女孩吧，距离敌军进攻还有一段时间，你现在回去和她好好告别，明日不知道将会怎么样了。”

“他早就过世了”。我回答。

国王沉默了，一片死寂围绕着我们弥漫开，此时城外的叫喊声响起来。有人从城墙下跑了上来。严肃而绝望的大声报告：“敌人的援军到了。”

国王握紧了剑，稍许时间过后，他开口道：“护送老弱妇孺从护城河下游的密道沿河逃到深山里，躲避可能到来的屠杀，密道地图公主和王后手中各有一份，通知所有士兵城破后不必负隅抵抗，逃命便是。在此之前，若有人心生畏惧，自行离去，不必告知，最后我将与诸位并肩作战，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城门处传来巨大的撞击声，丧心病狂的敌人铸造了十辆铜制战车，远处千万只射出的火矢铺天盖地，仿佛一道燃烧着的墙直朝着城门飞来，与我们第一波冲出的骑兵撞上，连人带马翻倒了一片，铜车从倒下的人身上碾过，淋漓的鲜血迸溅，头颅与残肢滚落的到处都是，这一战直打到傍晚，太阳最后一丝余晖落下山头时，天空翻涌着大片不详的紫云，我们用尽了所有能够作战的东西，人们堆起了城门一般高的沙堆，用来抵挡铜车的撞击，可是我们拼尽全力所做的努力，在残酷的现实前不堪一击，援军可能在半路上就已经全军覆没，也可能被敌人拖住，但他们就算赶来，也会与护城河旁驻扎的敌人发现，等到他们赶来时都成早已沦为他国的领土，我们不可能再成过一天。

城门外十辆战车集结再次进攻，临时堆起的沙队摇摇欲坠，人们不愿撤离，全城男子加入了军队，而人们将财物堆聚，打算在此玉石俱焚，不愿做他国的奴隶，也不愿留给敌人一毫一厘，公主与王后来到了城门前，公主脱下了长裙，摘下发饰，披甲挂剑，竟与战士们一同战斗。王后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她一脸病容，脸色苍白，看着自己的孩子与丈夫竟没有阻拦不满，国王摘下头盔亲吻了王后的面颊，并低声说道“等我回来。”

“我就坐在这儿，哪都不去”，王后笑着说，“除非你回来找我，或者要我跟你一起走。”她那副模样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人，我无法确定那种笑容会呈现在谁的脸上，但那熟悉到足以让我落泪。

在摇摇欲坠的城墙上，我极力向远处眺望，发现敌人身后进乌泱泱的疾行来一支军队，不知从何而来，它的末尾连着护城河旁绵延不绝的大山。

如果有人要编写这个国家的历史，那么一定不会轻视描写这次战争，远方的敌人连占几座重要的城池。骑兵在铜制战车上吃了大亏，使得敌人一路进军到依山傍水的主城，城门只差一点失守，国王率兵亲镇，到了人人都油灯枯尽时，戍守边镇的军队不远万里在十天内翻越六座高山，如同天降般出现在敌军身后，铜制炮车难以掉首，硬生生的成了一堆废物，剩下的敌人被截去退路，一天之内投了降，剩下的军队再次整合，并调任我为主将，攻打敌国，敌国国王见大势已去，开门迎兵，俯首称臣。

我没有向国王他们告别，而是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回到了家，那里有我的爱人，他的坟墓落在桃花林里。

我推开院子的门，连着几年的战事使这里荒凉破败。而快斗在我心里的影子也如同他的墓碑一样落满了成灰，我慌忙拿起水桶，打上一桶清水去擦拭他的碑位，可是如何擦拭他的碑位都无法使其回复如新，维持其完整的法术已经消失，一切都说明那个鲜活的人已经在我心里褪色，再不明晰，我终于想起我与他分离，已经700年了。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因为真正的相爱的人不怕死亡的分离，但是没有人能承受遗忘。爱人在我心上的痕迹难以消除，而用来填补那块血肉的慰藉逐渐消失，只留下那种难以言说的苦痛、绝望与无力，将我深深拉入那个充满业火的世界里，烧的面目全非。

我没法摆脱那种苦难。

在这个国家一切开始恢复正常时，信使敲开了我家的门，国王让位于公主，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加冕礼，他没有忘记我，更没有恼火我的不辞而别，出席的礼服在包裹里，信中言辞平和近人。这是难以推拒的好意，我再次离开了我的爱人，我一路骑行，在加冕礼举行前的第二天赶到。老国王亲自接待了我，他苍老了许多，不像是六十几岁的人，反倒像是行将就木了。我们随意谈起了往事，他说起了我的爱人，还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在死后可以上天入地，把失去的都找全，将不圆满的都补回来。

我只好告诉他，我的爱人与我很圆满，他是无疾而终。过世前唯一的遗憾是因为早年的蛀牙没有吃上蛋糕，老国王笑了，说你的爱人真可爱。我不置可否，随后想起他的妻子，便问道皇后可安好，他毫无波澜的告诉我，王后已经在八年前过世。

在敌国投降，将军还乡的那一天夜晚，王后唤来了女儿与丈夫，在没有外人的后花园的月光下，静静地结束了她的一生。老国王告诉我：“那天我似乎可以体会到你的痛苦了，明明一切都结束了，可是在尘埃落定的前一天，本来可以过上安定生活的人离去了，不过我如今没有那种痛苦了，因为我也将死去，我现在最幸福的事就是一看着女儿愈发强大以及细数的日子能够见到她。”

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看起来不需要安慰，但他的那番话在我心里留下了很大的感触，以至于深夜我梦见了许久不曾梦见的我的爱人。他还是最鲜活的模样，蓝色的眸子好像平和的大海，我记得他有着与我相似的脸，可是我无论我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他的容颜。

我的爱人在79岁时无疾而终，我与他分离了710多年，不知他已轮回转世了几次，不知他是否在某一世午夜梦回时，恍然忆起我们在一起时的惊鸿往事。

快斗，我的爱人，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