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馨坊。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这里，却是灯火通明，仿若白日。
女子赤脚站在二楼一处高台上，看着底下身陷温柔乡的达官贵人，或是纨绔子弟，或是商贾贵胄。
殷红的唇瓣轻启，清冷的声音响起∶“呵，果然。这世上男人啊，都一个样，得到了永远不会满足！”
这便是拢馨坊头牌，落音。
只见落音绝色的小脸满是冰霜，似是极力压制什么。深色的眼眸缓缓闭上，自嘲道∶“他又何尝不是？不过终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话落，她轻转身，只余衣摆在地板上拖动。
二楼最里侧一间，落音前脚刚踏进去，便察觉到不对，她不动声色的从腰间摸出短刀，藏于袖间。
关上房门，突然一根丝线从右边射过来，白皙的素手一把抓过，用力一扯，那边却是迎来一只墨色玉笛。
等玉笛握在手中，她才看清，末尾处一字“谨”。转而便勾唇轻笑，“人来了都不现身么？”
只见落音边转着玉笛边走向半开的窗帘，“这可不是你的性子呀，还要我请你不成？”
落音挑了挑眉，端的是万种风情，额间一朵血凤，更是衬得矜贵无双。
一袭紫衫华襦，香肩半露，迈着步子妖娆至极，坊间有传言，“若得落音一曲舞，愿舍万两博一笑。”
“音姐姐这些许年，过的可好？”声音自窗外响起。
落音靠在窗边，双手抱肩，“怎么？丫头终于想起我了？”她缓缓调侃，抚过耳边的碎发，媚眼如丝。
而月谨，坐在窗外的屋梁上，手里握着一只酒壶。
此时雪已停，放眼望去，只见这盛京一片雪景四下寂静。
“已经记不得上次看雪是什么时候了，姐姐怎么也不回来？”略显惆怅和疲惫的声音落入她耳中。
落音愣了愣，望着翻窗进来的月谨，道：“已是三年未见了吧，小谨儿都这么大了啊，”
一阵无言，抽噎声响起，“你都不知道我好想你的，你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跟我说，我哭了好久好久，阿爹阿娘都不告诉我你去哪，要不是，要不是我灌醉阿爹，我都不知道你来了盛京。”
月谨紧紧抱住落音，一个劲的哭，怎么也不松手。似是要将这分离三年的委屈跟思念都哭出来。
一声叹息落下，“实非我不想回去，只是……我还有太多遗憾未完成……”
那时月谨虽聪颖过人，但也孩童心性，更不知外界险恶，不懂那些情爱绵长。
是以，落音从外界回来后对她亦是只字不提，只待了三月便又离开了。
梵月族是立于五国之外的存在，甚至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传说。世人只知梵月族已有上千年之说，千年以来，想前往这神秘的种族数不胜数，进入梵月族的人迄今为止也仅有三个。
在梵月族，凡是年满十三都会被送出族历练，三年为期。无论在外遇到何事，三年后必须回族。若一个月无音讯传回，则从族中除名！
让人讶异的是，身为族长幺女，梵月族圣女，竟是十七年禁止踏出梵月族一步。每当月谨向落音抱怨的时候，她也只是笑笑，哄着她，“我们阿谨还小，过个两三年就可以出去了。”
落音回过神，爱怜的抚了抚小姑娘的发梢。
月谨抬起头，眨巴着凤眼，“是因为姐姐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她现在哪里敢谈喜欢二字，如今的她，身处风尘，怎配的上那高高在上，耀眼的宛如谪仙般的男子。
怀里抱着的月谨打了个酒嗝，落音怅然看着她微醺的小脸。
不！她是梵月族长老唯一的幺女，她是尊贵的，一国太子妃？还配不上她！
落音眼神瞬间凌厉，眼底泛起的波涛似是处于黑夜中蛰伏的猎人。
正想着，月谨忽然开口，“音姐姐，你跟凌亲王的小女儿相识吗？”
凌亲王的小女儿？落音略加思索，解释道∶“认识，一年前饿昏在我南城的一处别院，那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当时啊，我一看到她就想起了当初你受罚被丢在后山，什么都没吃却硬生生挖了三天洞口的模样。”
“怎么？小谨与她认识？”
月谨点了点头，“如今我借住在凌亲王府中，方才见到了想要爬狗洞出来找你的林七小姐。”
落音听到“爬狗洞”不禁失笑，语气颇有些宠溺，“这丫头，是个心思单纯的，可惜……”
可惜世道弄人，小姑娘年纪轻轻就遭了那么多苦。
这句话落音只在心里默默叹息。
“不过我看她身体受了凉，这严寒天气怕冻坏她，就将她送回她房间去了，还怕她会同我闹呢，没想到小小年纪，倒是比林四小姐要懂事。”
月谨蹭了蹭女人领间的绒毛，轻叹道∶“姐姐好香啊。”
“你呀，多大人了，还当小时候呢。”她涂着丹蔻的手轻轻戳了戳月谨的额头，语气极为宠溺。
落音只比月谨大两岁，却一直把她当小妹妹看待。她骨子里生来的倔强与高贵，让她在任何人面前从未低下头，唯独月谨。
窗外寒风乍起，吹得房内灯烛明明灭灭，最后归于黑暗。只留较远的柜台一盏，月光从窗外照进，竟是凭添几分美感。
月谨瑟缩一下，双手下意识抱紧了落音，落音皱眉道∶“明知自己身体惧寒，出门也不知多穿些，活该冷着。”
话是这么说，手却十分娴熟将她抱上床榻，掖好被子，继而转身关好窗门，这才坐在榻边。
“说说吧，怎么跟凌亲王扯上关系了。看你这样子，林家对你倒还不错，怎么回事？”
面对落音疑惑又不乏关心之意，月谨心里一暖，“也没什么，就是半月前从族里偷溜出来的时候，恰巧碰见从泗水州省亲回来的凌亲王跟林四小姐被歹匪拦截。心生不忍，才出手帮了一把，顺道替林安芸治好了腿伤。”
难怪，只怕小谨不清楚凌亲王家的形势所以才出手。不过偷溜？确实像月谨能做出来的。
落音沉吟道∶“小谨，我知你心善，你刚出族，不懂外面人心险恶。可是姐姐提醒你，那凌亲王，不是个好对付的，他那四女儿，也不是个善茬子。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盛京，利益当先，眼下是见你救过他们二人的命，才待你如座上宾。如果，你在这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或是说了不该说的话，牵连到凌亲王府很容易被其他官员参一本。到时候他们只需将你推到风口浪尖，再与你撇清关系。
先不说梵月族地基远在千里之外，便是你姑母，华戎之主，也要半月之久，到时你又如何是好？”
月谨摇了摇头，饶是聪慧过人的她，也想不通这盛京的弯弯绕绕，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恰好被落音捕捉。
她不由问道，“你瞒着你阿爹阿娘来盛京，是为何？”
只见月谨眼神躲闪，面上纠结难齿，更是面露严肃，直到看到月谨耳根一抹潮红，她终于懂了。
若是月谨抬头去看落音，定能看到她眼中那道凝重。
“好了，既然你不说，我也就不问了，你出来可有人跟随？”
月谨抓着被袄，轻轻摇头，“我都是偷溜出来的，又哪敢带人，只怕还未出来就被抓回去了。”
听着小姑娘语气的委屈，落音不由笑出声，“让你在族里好好待着还委屈你了不成？”
“明儿我传讯回去让你那个小跟班过来，”对上小姑娘幽怨的眼神，落音顿住，无奈道∶“好好好，不是跟班，不是跟班，让你那个铃妹妹过来，可以了吧。”
月谨轻哼两声，眼珠子转个不停。
落音一看，自然明白了她想的什么，“想知道凌亲王那点子破事儿？”
“嗯嗯！”
“要说这凌亲王啊，可以说是年少有为，可惜家道中落，而泗水州往前数二十几年，贪官污吏，谋财害命，流匪草寇，一团乱。
凌亲王林谦和，还是个不到二十籍籍无名的秀才，他父母自小便离他而去，靠乡里救助才于八岁时在药材铺做工得了书看。做了两年去给人当书童，如此到十六七岁，才在泗水州有了立足之地。
而那时的泗水州，早已百姓安乐，无贪官流寇之患。林谦和便安心备考，不料却在前来盛京的路上被受惊的马儿踩折了右腿，可想而知这对当时的他来说无异于是一种绝望。
后来将养了三年，在驿馆时偶然得知竟是同乡嫉妒他少年才子，遂密谋给骑行的马儿下药，这才致使林谦和右腿残废。又因为从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被发现与他人苟且，从此性情大变。
原本谦和有礼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变成了如今这满腹算计，为目的不择手段的老狐狸。着实令人可怜可叹。”
“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是吗？”月谨靠着落音的腿而卧，语气无一丝异常。
窗外的风还在刮，细小的冰锥子打在外面的房檐上，夜，格外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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