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雨，西窗烛

时近中秋，圣驾便回銮了。恰逢年羹尧大破敌军，西北战事告捷，皇帝便更常去年世兰宫中了。除了没有拿到协理六宫之权，年世兰也算是春风得意了。眉庄如今已有近五个月的身孕，除了给太后和皇后请安，等闲时候轻易不出门，我和陵容只得常去看她。

这日也如常去看眉庄，存菊堂里静悄悄的，眉庄正卧在榻上好睡，脸上洋溢着安宁恬和的笑容，身侧还放着未绣完的肚兜。我细细端详了会儿，见她满面幸福之色，心中亦有些许满足，便悄声退了出来。

彼时秋光正好，庭院满园繁花已落。苍绿的树叶已被风薰得泛起轻朦的黄，连带着把那山石青砖都染上了一层浅金的颜色。身在这香馥如云的桂花香味中，我却不觉轻松。自眉庄怀孕后，一切事情都可称得上顺利。虽说有我已知剧情的缘故，但眉庄怀孕却是在剧情之外，而皇后竟没有主动出过手。若说饮食药物有什么不妥，温实初日日来请脉，定能第一时间发觉。难道是皇后已经改过？又或是她忽然大发慈悲，打算放过眉庄？

不过眉庄这胎离落地还有小半年，皇后仍多的是下手的机会。或者干脆来个狠的，在生产时下手，去母留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又想到陵容承宠也已有段时日，怎的还没有消息。莫非宝娟又在暗地里使坏吗？

有大雁自空中飞过，心中忽然怅惘起来。选秀那日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鸿雁高飞的日子，从那日开始，我帮了陵容，进了宫，救了眉庄，躲过曹琴默和年世兰的暗害。她们的命运轨迹已然开始改变，而我亦在这个世界生活得如鱼得水。可从前的我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竟一点都记不清了。

满怀心思地回了碎玉轩，踢了鞋便胡乱躺在西窗下睡了。恍惚间听得有人说：“起风了……衣服……若是着凉……”又觉有一衣物轻轻覆盖在身上，像是小时候母亲哄我睡觉时一般。想起入宫以来发生的风波纠缠，只觉得心神皆是疲惫不堪，不觉用力抓住了这点温暖。温热的眼泪落下，口中喃喃出声：“妈妈……”

耳边忽的响起一个声音，不知是谁在轻声低唱：“悠悠啊哄着啊，妈妈的宝贝快快睡觉吧，长大了就学骑马，能开弓了就去打猎……①”

我不觉想，什么骑马打猎，我又不是男孩子，这摇篮曲的对象可是唱错人了吧。又想着，这声音也不好听，哪有这般哄人睡觉的？可这粗犷的声音中却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心中的疲惫也好似被洗去，便沉沉睡去了。

睁开眼时已是傍晚时分，槿汐见我起身，便进屋服侍。

“小主难得歇这样久的午觉，可是一觉好梦吧？”

我仍记着梦中听到的曲子，便问：“我睡时，可是有人来过？”

槿汐只答无人来过。

心中虽有些许猜测，但槿汐既闭口不谈，我也便作不知。这样静静地过了好几日，黄规全忽然要亲自过来请安，只见他小心翼翼奉了一副托盘上来，上面用大红锦缎盖着。我好奇道：“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公公这样端着。”

黄规全喜眉笑眼道：“这是皇上特意赐予小主的，小主一看便知。”说罢揭了那锦缎，鎏金的托盘底子上是一双灿烂锦绣的宫鞋，黄规全将那鞋底鞋面的用料一一道明，我才明白过来，这正是那双蜀锦玉鞋。

我含笑收下：“多谢皇上赏赐。”话音刚落，皇帝便踏步而进。他见我正拿了那双玉鞋端详，笑道：“快穿上这玉鞋让朕瞧瞧吧。”

我穿着那玉鞋走了几步路，虽说没有流朱做的鞋那般舒适，倒也不算硌脚。一双以美丽为主的鞋子，能有这样的舒适度也算不错了。皇帝左看右看，很是满意。他道：“正好合你的脚，看来朕没嘱咐错。”

我抬头看他：“四郎这样把嬛嬛的事放心上么？连双足尺寸亦记得。”我走至他身侧，“嬛嬛穿这个可好看？”

皇帝自是狠狠夸了一番，倒有点不像他平日的作风了。

再换了鞋子出来，一时间二人俱是静默无声。皇帝牵了我的手，慢慢摩挲：“嬛嬛，是不是朕有什么地方让你不高兴了？这几日你仿佛总有心事。”

心事？我是有心事，可这心事却是无人可说。我只摇头道：“嬛嬛没有不高兴，四郎也没有做什么让嬛嬛不高兴的事。”

他自是不信：“不许对朕说谎。”

难道做皇帝的都有一副火眼金睛？可惜他难得有心，我却不能和盘托出。于是只低头不说话。他又道：“前几日朕来看你，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哭得那样伤心，还喊了娘，朕都听到了。”

心中的猜测成真，我多少有些讶异。皇帝竟是个会唱歌哄人的性子么？于是惊讶道：“所以那日唱了歌，哄了嬛嬛一觉好梦之人，亦是四郎？”

见他点头，本应欣喜的我，心中却有一点茫茫然：“四郎这样宠嬛嬛，嬛嬛本该高兴。可是不知为何，嬛嬛却有些害怕。”

皇帝微微蹙了眉：“你别怕，朕答应你的，必然会许给你。”

见我面上仍有不安，他道：“朕与你在杏花影里相见时，你曾经说过，宁做松柏，不做杏花。朕亦说过，宫里纷争不断，既入了此处，便躲不开，但朕会尽朕所能护着你。嬛嬛，朕的心总在你这里。”

不知为何，眼中忽地一热，视线亦变得模糊。一时情急，连帕子也顾不上拿，只用衣袖胡乱一抹，强笑道：“臣妾失礼，还请皇上恕罪。”

他低声叹息，拉了我依偎在他怀中：“嬛嬛……”

眼泪终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想，我委屈个什么劲儿呢，我有天生丽质的容貌，有预言家般的已知剧情，有两个最亲密忠诚的朋友，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忠仆，有一个医术精湛的好辅助，穿越人士所拥有的金手指，我都有了。可是我为什么还会流泪？

或许是我对他的感情，已不像局外人旁观时那般纯粹了吗？

泪水慢慢洇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是难得的有耐心，轻拍了我的后背哄着：“别怕，别怕……”

在这温情脉脉的一瞬间，我的心竟也寻得片刻安宁。我知道我现在的念头很危险，可是我却控制不住去想，或许，除去这张面孔，我真是他眼中可以例外一些的人。

蜀锦玉鞋一事虽未有人故意宣扬，但有黄规全在，年世兰便不会不知此事。寸锦寸金的蜀锦竟做成了一双鞋被皇帝送与我，她自是嫉妒的不得了，立即使了银子叫蜀中的绣娘快马加鞭赶制了两匹。没了小像的干扰，果郡王虽在蜀中游历，却没有插手蜀锦图案的事，仍是年世兰最喜爱的花团锦簇、轰轰烈烈。新衣上身，越发衬得她明丽艳烈。她得意洋洋道：“再名贵的东西，只要本宫想要，即刻就有。不像有些人，就算穿上了蜀锦做的鞋子，终究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

年世兰耍了通威风才离去，而我思及那日心绪，也无心去辩驳什么。我想，我的心是病了。明知自己是个替身，却还对皇帝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我忽然想，若是现在毁了这张脸，他会如何？一定会搜罗各种方子，誓要把这张脸治好吧。也许他还会说：“嬛嬛绝世容光，怎可白璧有瑕。”

望着水面上的倒影，我缓缓拔下了头上的发簪。这尖头并不如何锋利，要划伤人的脸却是很容易的。果然轻轻一比划，白嫩的脸上便有了浅浅的红痕。不禁自嘲，我当真是疯了。

因着面容白皙，槿汐一眼就瞧见我脸上的红痕，她很是紧张：“小主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磕着碰着了？”

我回头看她，其实一开始，槿汐也是因这容貌才忠于甄嬛的。忠仆，爱情，全是始于这张脸。我忽然觉得厌烦，连语气亦变得刻薄：“槿汐，你看我的容貌如何？”

她看我神情不同于往日，答得谨慎：“小主的容貌让人见之忘俗，想必无人能视若无睹。”

我定定瞧了她半晌，忽而笑了：“只是见之忘俗么？”

屏退了所有人在外，我痴痴盯着那蜀锦玉鞋瞧。看这金错绣绉的蜀锦，光华圆润的明珠，一双宫鞋，亦要做得灿烂锦绣才能讨人喜欢，何况是女子的容貌？如诸葛孔明与丑妻黄氏举案齐眉者，到底是世间罕有。

至傍晚时分，脸上红痕依旧未退。皇帝伸手轻轻一抚，蹙眉问：“这是怎么了？”

我道：“不小心叫树枝划到了。”

他又说：“伺候你的人也太不小心。”

我道：“不干底下人的事，是臣妾自个儿不长眼碰着了。”

他道：“嬛嬛美貌，若是有瑕，实在可惜，要当心才是。”

我别过头笑道：“是么？皇上真是爱惜臣妾的容貌呀。”

我话中情绪大有异样，皇帝自然察觉，却不说破。我看他只是坐着喝茶，心中忽的生出一团火来：“请问皇上，若白壁有瑕该如何？”

“自然是请能工巧匠修补。”

“若是能工巧匠亦无法修补如新又如何？”

“那便是命了。”

“那皇上可会将其束之高阁，丢于角落？”

“若只是白壁，自然如此。若是……”他忽的停住了话语，双眼微眯了眯，“嬛嬛，你到底想问什么？”

有片刻的犹豫，想知道答案的念头终究还是压过了害怕：“皇上，若臣妾面容有瑕，皇上是否会将臣妾束之高阁，丢于角落？”

他不答话，只是凝视着我，只教我面上似染了流霞，才扬眉一笑：“朕自然不会。”

我自是不信的，皇帝也瞧出我不信，竟主动起身坐于我身侧：“怎么？不信朕？虽说天下男子多是爱恋美色，朕亦不能免俗。且容貌在外，心性在内，自然是比心性更显而易见。没有容貌，恐怕甚少有男子愿意了解你的心性。但若没有心性，如何能长久与人愉悦相处。嬛嬛，朕爱你的容貌，亦爱你的心性。就算你容貌有瑕，只要心性无暇，又有何妨？”

我不意皇帝竟会这样坦诚，不觉吃了一惊。他看着我微微瞪大的双眼，笑着捏一捏我的脸：“且嬛嬛不看容貌么？若朕灰容土貌，你可还会对朕一见钟情？”

我自然是看脸的，若是皇帝长得如剧中的大橘猫一般，我也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只是皇帝当真不在意我这肖似纯元的容貌有损？还是为了安抚我编造的谎言？

有风慢慢自窗下入，一路无声穿帘而来。帐影轻动，红烛亦微微摇曳，照得我的脸上神情明灭不定。他见我只是一味沉浸思考，并不答话，不觉扳正了我的身子：“嬛嬛近日为何如此多思？”

我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我。眼前的人眉目清俊，眼中神色亦是温软如四月春阳煦煦。我只觉心中好似被温暖春风软软一击，不觉低声道：“四郎……”

他叹息一声：“高兴时喊朕四郎，不高兴了便喊朕皇上，你呀……”

待到长夜霜重时，皇帝披衣起身，携了我的手，共剪西窗下那一对明烛。我道：“四郎与嬛嬛共剪蜡烛，外头朗朗星空，却无夜雨可话呢。”

忽地瞥眼看见椒泥墙上，烛光掩映着我与他的身影，两个影子似是重合在一起，合为一人。皇帝亦循了我的目光看去，语气温柔缱绻：“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嬛嬛，咱们还有许多个日夜，可共话夜雨，共剪西窗烛。”

这一刹那，我的心再次被触动，亦不愿再去想那朦胧不明的感情。

注：①出自满族摇篮曲《悠车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