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薯

回到席上，仍是歌舞升平。忽有宫女神色慌张来报，说温宜又吐奶了，曹琴默焦急万分，年世兰也做出一副担忧的样子，匆忙退下。

然而几日下来温宜吐奶的情形并没有好转。众人一起去探望温宜时，她正啼哭不已，曹琴默双目红肿，年世兰愁眉不展，太医畏畏缩缩站立一旁。

皇帝抱着哄了一阵，又拿了拨浪鼓逗她玩，见依旧不能止住温宜哭声，不觉含了怒气道：“太医无用啊。”

年世兰在一旁殷勤道：“皇上，小孩子的病急不来，这几日进的马蹄羹臣妾瞧公主吃着还香，不如让他们再去准备一些，大家也好一起尝一尝。”

我与陵容对视一眼，心道来了。

不过一会儿，马蹄羹就端了上来。乳母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温宜口中，曹琴默见了，疲倦面容上露出温柔笑颜，年世兰亦是欣喜不已，任谁看了都只以为这真是一位慈爱的母亲。

马蹄羹用毕，便有乳母上前给温宜喂奶，谁知不过片刻便全吐了出来。温仪小小的身子承受不住，呛得啼哭不止，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曹琴默再忍不住，抢了孩子去哄。一时间人仰马翻。皇帝大怒：“这是怎么回事，治了两天还不见好，反而更加厉害了。无用！”

太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说自己无能，又说公主这年龄本不该吐奶了，怕是服食了伤胃的东西，要查看一下公主近来吃过的食物。

太医一碗碗仔细验过，直至验到马蹄羹时才说此羹有异，皇帝传了御膳房的总管来一同查看，道是无毒，只是掺了些木薯粉。

太医在一旁道：“木薯是南洋进贡的特产，磨粉可做点心，只是根叶有毒，须小心处理。”

皇后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了？”

太医摇头：“木薯粉本无毒，只是婴儿肠胃娇嫩，食此物会刺激肠胃导致呕吐，长久以往会虚弱而亡。而木薯粉与马蹄粉颜色形状皆相似，混在一起不易发觉。”

年世兰假作惊慌：“近日公主都有食马蹄羹，想来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皇帝脸色铁青：“御膳房是怎么做的事，连这个也会弄错！”

年世兰冷冷一笑：“御膳房精于此道，决计不会弄错，想必是有人故意为之，要害曹贵人母女。还望皇上彻查此事。”

曹琴默悲不自胜，年世兰假意安慰，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言。御膳房总管查阅了记档，道四日前只有咸福宫的惠贵人派人领过木薯粉，此外再无旁人。

因眉庄有孕，行动不便，便没有来探望温宜，一时间众人的目光俱是落在我和陵容身上。我道：“这事臣妾倒是知道。四日前眉姐姐因想吃珍珠丸子，就让她的侍女采月去领了木薯粉。而臣妾恰巧想吃马蹄糕，便派了流朱去取马蹄粉。”

年世兰假作思考状：“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也不知惠贵人这木薯粉有没有用完呢？”

我道：“眉姐姐孕中口味多变，想必还没有用完。”

皇帝再次追问：“就只有惠贵人宫里的人去领过，再无旁人吗？”

御膳房总管点头称是。

皇帝淡淡道：“这也不能证明就是惠贵人做的。”

事情正僵持不下，忽有两位宫女出列跪下：“回皇上，七夕夜宴时，奴婢曾见惠贵人和莞贵人一道外出，两位小主好像往华妃娘娘所在的清凉殿方向去了。”

皇帝骤然举眸，对那宫女道：“你是亲眼所见吗？”

那宫女恭谨道：“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另一名宫女也道：“奴婢也看见了。当时两位小主身边还跟着槿汐姑姑和采月姑姑。”

年世兰微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来，又惊疑不定道：“当日家宴，清凉殿中宫人大多随侍，所余仆妇也多在偷闲，极有可能被人趁机在饮食里做了手脚。”她的语气越发惊恐，“如此看来……惠贵人好狠的心啊！”

矛头直逼向眉庄，似乎的确是她在马蹄粉中投下了木薯粉加害温宜。我屈膝向皇帝道：“虽然桩桩件件都指向眉姐姐，可臣妾相信此事的确不是眉姐姐所为。”

年世兰冷眼看我：“惠贵人不在，莞贵人自然要为其狡辩了。或许也是为自己狡辩，毕竟那日，莞贵人可是与惠贵人同去了呀。若惠贵人当真做下此事，莞贵人你也逃不了干系！”

才要说话，陵容便抓住了我的衣袖，她向前一步，声若莺啼：“启禀皇上，臣妾也有话要说。华妃娘娘适才说，惠贵人不在，莞贵人才为其狡辩。其实方才臣妾就想说，便是审问犯人，也没有犯人不在，空口白牙便将罪行定下的道理。还请皇上召眉姐姐前来，当面对质。”

皇帝眼含赞同看了陵容一眼，道：“苏培盛，你去请惠贵人来。去的时候小心些，不要惊了惠贵人的胎。”

不多时，眉庄缓步而来。见她行礼略有些颤巍巍，皇帝忙命人扶她起来并赐了座。年世兰见不得皇帝对他人好，便迫不及待开口：“惠贵人，四日前，你可曾命你宫里的人去御膳房领了木薯粉？七夕家宴当晚，又可曾与莞贵人中途一道离席？”

见眉庄点头称是，年世兰越发笃定：“皇上，凡事没有那样大的巧合。依臣妾看，这事就是惠贵人与莞贵人做的！”

眉庄才了解了事情原委，她惶然起身道：“皇上，臣妾也是有身孕的人，如何会去害一个襁褓婴儿，岂非太过造孽。”

皇后亦帮着说话：“的确如此。便是为了腹中胎儿，惠贵人也不会做此伤天害理之事。”

年世兰道：“本宫看事情已是再清楚不过了，皇后这样说，恐怕有袒护惠贵人之嫌呢。”

皇后看她一眼，却不再忍让她：“华妃，你这样说话，是对本宫该有的礼制吗？”

年世兰敷衍地行了个礼：“臣妾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怜惜公主所受之罪，为曹贵人不平。”她妩媚一笑，“适才惠贵人说，不会为了腹中胎儿造下杀孽。可在本宫看来，惠贵人造这杀孽，正是为了腹中胎儿扫清前路呢。”

闻言，眉庄又惊又怒：“华妃娘娘此言，嫔妾不敢承受！”她直挺挺跪于皇帝面前道：“皇上，臣妾不是这样的人，亦不会做这样的事，更不敢承此诛心之言！”眼见眉庄面白如纸，几欲晕厥，我焦急不已，亦一同跪下：“皇上，臣妾与姐姐一同长大，姐姐是何为人，臣妾再清楚不过了。臣妾愿为姐姐担保，姐姐她绝没有这样的心思！”

年世兰漠然道：“可是那夜莞贵人曾于惠贵人一同外出，这担保，也不知是否可信呐。”

纵然早有计划，眉庄还是因年世兰的污蔑动了气。她终于跪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好在陵容机警，一个健步扶住了眉庄。她向皇帝哭诉道：“皇上，您还未将此事做下定论，眉姐姐便还是无辜的，臣妾恳请皇上快请太医来看看吧。”

无论眉庄是否无辜，她腹中到底是皇室的孩子。于是也不顾还有一位太医在场，仍是请了温实初来。我和陵容扶着眉庄，忽见她睫毛微微颤抖，顿时心下一松，好个眉庄，居然装晕吓唬我们，等事情了了，定要拉上陵容和她好好算账。

温实初很快赶来，他把完脉，向皇帝回禀道：“贵人动了胎气，最好能马上服下一碗安胎药。否则胎气一直动荡，亦会影响胎儿长成。”

眉庄的闲月阁有些远，现在要熬安胎药却不太方便，温实初便道：“若是有燕窝，也可暂时安胎。”

年世兰的清凉殿自然有燕窝，不过遑论眉庄是否会接受，年世兰自个儿就第一个不想给。但是人前还是要做出个样子来：“既然皇上您还未定惠贵人的罪，臣妾宫里还有燕窝，不如叫人先熬了来给惠贵人安胎吧。”

然而还未等皇帝同意，眉庄已慢慢醒转过来。她双目含泪向皇帝道：“皇上，臣妾自己也将有孩子，如何会去害别人的孩子？难道就不怕将来报应在臣妾身上吗？”

皇帝沉思片刻，才道：“惠贵人，你是难得的稳重知礼，朕也相信你不会做这样的事。只是你须得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确没有涉及其中。”

眉庄微微蹙一蹙眉，忽又双眼发亮：“皇上，臣妾有证据，臣妾宫里的木薯粉就是证据！”

年世兰不禁语含嘲意：“惠贵人可是糊涂了吧。这木薯粉只能证明你害了公主，怎又成了你证明清白的证据了？”

眉庄看也不看她，只道：“皇上，这道理臣妾也说不明白，还是请温太医解释一番吧。”

温实初恭谨道：“启禀皇上，木薯的根叶本有毒，虽说小心处理后便能无毒，只是这毒素却也没有完全清除。对普通人来说，这小小的剂量是无关紧要。但孕妇若食木薯，轻者会出现流涎、头痛、恶心、呕吐等症状，重者则会胸闷、气促、痉挛，更会导致腹中胎儿畸形。惠贵人身怀有孕，是绝对碰不得木薯的。”

年世兰自然不知这个，她狠狠瞪一眼太医，才问：“若是如太医所说，惠贵人既不能食木薯，又为何领了这木薯粉回来呢？”

眉庄不好意思道：“皇上或许晓得，孕中之人口味多变。那几日，臣妾不知为何十分想吃珍珠丸子，便使人领了木薯粉回来。亏得采月谨慎，问过了温太医，臣妾这才知道孕妇不能食木薯。这木薯粉现在还原封不动地放在臣妾宫中呢。”

年世兰眯了眯眼，又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来：“惠贵人既这样说，那么派人搜查一下闲月阁便知真假了。”说着便要使了人去。皇后看她一眼，适时进言道：“为了公平起见，由皇上身边的人去搜查是最合适的。”

此言一出，年世兰果然变了脸色。不多时，苏培盛便领了东西回来。御膳房总管上前验看，又拿了小秤核对，的确是木薯粉，且与账簿上记载的重量一致。眉庄才松了口气，年世兰又起了新苗头：“即便不是惠贵人你做的，还有莞贵人呢。本宫记得，你宫里也领了东西去啊。”

我噙一缕微笑在嘴角，淡淡道：“娘娘可是贵人多忘事了，嫔妾宫里领的可是马蹄粉而非木薯粉。眉姐姐宫里的木薯粉又分毫不少，试问嫔妾要从何处再得这木薯粉，去害温宜公主呢？”

年世兰仍旧不依不饶：“御膳房总管不是说了么，二者十分相似，非行家不能分辨。若是你的宫女趁机抓了一把在手……”

我打断她的话：“娘娘可是说嫔妾有鱼目混珠之嫌么？那么不如请皇上身边的苏公公再跑一趟吧。”

“够了！”皇帝终于不耐烦地出了声。他甩一甩手中的翡翠串珠，目光带了些森冷的意味：“华妃今日太过急躁了。”

年世兰一张美艳面孔顿时变了颜色，身躯亦微微颤抖，只是强自支撑着：“臣妾只是担心公主，担心曹贵人……”

皇帝打量她半晌，只看得年世兰脸色越发青白，才起身走至眉庄面前，伸手扶她起来：“你很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眉庄自是眼含热泪：“臣妾不敢辜负皇上的信任。”

皇后微笑道：“先坐下吧，快让太医好好瞧瞧。你这样又站又跪，小心别伤了孩子。”

眉庄感激谢过。皇帝又扶了我和陵容起身：“莞贵人和和安常在，有情有义。朕希望，后宫中人，皆能如此。”

眉庄的嫌疑已然撇清，马蹄羹里的木薯粉却仍没个出处。皇帝虽已看清真相，却不愿将此事捅到明面上，只让皇后看着办，不许纵容了这种捕风捉影的恶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