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承

当皇帝抱着我踏入碎玉轩时，宫人们俱都跪下请安，口称“莞贵人吉祥”，显然都已知晓我晋位的事。皇帝对宫人们这样识趣很是满意，又着重夸赞了一番流朱说话灵透，方才进了正殿放我下地。又说胳膊都酸了，抱紧了怕我痛，抱松了又怕我摔着，一双手进退为难，实在是不易。我只能作害羞状：“皇上惯会取笑人的。”

皇帝看一眼跟进来请安的宫人们，说人少不像话。槿汐便将康禄海的事情一一回禀，皇帝见惯了这些，不觉得有什么：“没有奴才欺到主子头上的道理，你这样做很好。”我又趁机举荐了小允子当掌事太监，皇帝都答应了，又让内务府再添几个人送过来。

有大臣请旨求见，皇帝再不舍，也只能先行离开。他一走，宫人们才一齐向我道喜，贺我终于苦尽甘来。我也十分高兴，这几个月的韬光养晦总算没有白费，皇帝心中也算有了我的一席之地，想来以后的路也能走得更顺利些。

皇帝才走不久，赏赐就一波波的送了过来，有景泰蓝手镯、金蕾丝香囊、如意宫花珠帐等各种物件，最贵重的还当属那管蓝田玉箫。我知道这是皇帝心爱之物，忙含笑收下了。

送赏赐的人刚走，眉庄和陵容就来了。两人俱是满脸喜色，陵容更是喜极而泣：“姐姐终于可以出人头地了。”眉庄也紧紧握住我的手，不住地说好。

三人牵着手坐下，陵容嗔怪道：“姐姐怎么悄无声息地就成了莞贵人了，瞒得这样好，先前竟一丝风声也不露。”

眉庄打趣道：“古人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就是你了。我在宫中坐着，乍一听了此事，还以为是讹传呢。”

陵容接口道：“还是皇上身边的苏公公下旨传来，我们才信了，就立马过来给姐姐道喜。”

我笑道：“实在不是我要隐瞒，我也是在御花园中偶然遇见皇上。”说着便将御花园遇到余氏刁难、皇上解围的事告诉了她们，眉庄十分吃惊：“我知道余氏为人轻狂，却不想她如此胆大包天，好在是遇到了皇上。”又替我担忧未曾侍寝而晋封，隆宠太盛，或许不妙，让我务必当心。陵容亦道：“虽是隆宠太盛，但皇上这样看重姐姐，未侍寝就先晋封，又有余氏做榜样，至少眼下，姐姐不必害怕。还是先养好了身子，成为真正的贵人最要紧。”

眉庄略去了些忧色：“陵容说得对。只要咱们姐妹同心，一定能在宫中屹立不倒。”

傍晚温实初照旧来诊脉，顺便恭贺我晋位之喜。我想起一事，便让流朱去门口守着：“我能有今日，还要多谢温大人。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请大人相助，沈贵人和安答应与我交好，不知大人能否也为她们调理身体？若是大人觉得不方便，能否举荐两位可靠之人呢？”

温实初思虑片刻，便答应了。只是三人都由他诊脉，一怕万一有事无暇顾及，二也怕引起皇后和年世兰的注意，他便说下次会举荐两位太医来。

次日黄规全亲自带了几个宫人来，说是皇帝安排内务府新指派的。我听了一圈儿人名，却发觉其中并无一个叫花穗的宫女。莫非余氏下毒一事不会再发生？亦或是她派了别的人来做这件事？我让槿汐教导规矩的同时，也要盯紧这些新来的宫人。虽说有温实初在，我却不想再喝一遍那致人痴傻的药了。

皇帝隔三差五便来看我，见我身体渐好，很是高兴。我每每只着素净的服色，总能在他眼中看到惊艳之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朕的莞贵人果然是与众不同。”

槿汐悄悄告诉我，敬事房已经备下了绿头牌，怕是不日就要侍寝了。果然这日，有太监来宣旨：皇上赐莞贵人汤泉宫浴。并让槿汐随侍。

因着汤泉宫是昌平的行宫，便需乘坐车轿前往。槿汐忙去为我收拾东西。我看着庭院里初开的海棠，微微透明，莹然生光，内心忽的涌起一点欢悦来。

汤泉宫里白雾如烟，寂静无声，只能闻得些许水波晃动的声音。池水清澈，烛光莹莹，映出池底雕琢的海棠连枝图案。我正神游天外，皇帝不知何时已站立在侧，我条件反射般后退了几步，道：“皇上要学汉成帝么？臣妾可万万不敢做赵合德。”

皇帝佯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将朕比作汉成帝。”

我抬头看他，皇帝今日穿了一件绛色的衣衫，显见是新婚之夜的打扮，心知他是重视这一晚，便放软了声音：“皇上英明睿智，汉成帝望尘莫及。”

他虽是绷着脸，语气却是半分责怪的意味也没有：“虽是奉承的话，朕听着也舒服。只是你身在后宫，怎知朕在前朝的英明？不许妄议朕的朝政。”

我垂首微笑：“臣妾怎知前朝之事。只是一样，皇上坐拥天下，后妃美貌固在飞燕合德之上，更要紧的是贤德胜于班婕妤，可见成帝福泽远远不及皇上。”

皇帝不意我会这样说，不禁笑道：“朕的莞贵人果然是伶牙俐齿，远胜飞燕合德空有美貌。朕比汉成帝有福气。”

宽大的衣袍披在身上，衣角摇曳在地，金钩挽起鲛纱帷帐，重重纱帷漫漫深深，仿佛隔绝出另一个世界。皇帝挥一挥手，宫人们就退了下去，尽管早有准备，到了此刻我还是十分紧张。皇帝见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便握住我的手：“害怕了？”

他手中的热量传递过来，我便好似镇静许多，便慢慢开口：“臣妾不怕。”

“怎么不怕？你都不敢看朕。”他顿一顿，“向来嫔妃第一次侍寝，都是怕的。”

我娓娓道：“臣妾不是害怕。臣妾视皇上为夫君，今晚又是臣妾的新婚之夜，所以臣妾紧张。”

“这话你曾经说过。”皇帝想起了秋千架下的那场相遇，不禁放软了声音：“你既把朕当夫君，在夫君面前，便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红色帷帐安静垂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锦衾光滑，几乎盖不住光洁的后背。他吻得这样缠绵，几乎叫我不能呼吸。然而我也渐渐沉浸其中，嘤咛声不自觉从唇边逸出。迷蒙间我看向他的眼，欢愉中夹杂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痛，终究还是落下一滴泪来，又隐入发间，消失不见。

夜半静谧，皇帝正闭着眼沉睡，我起身穿衣，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想起适才心中失态，不觉想：不是早就知道为人替身了么？为何还要落泪？难不成真是为那点子温柔动了心？

整理好心绪，我方才去剪那过长的烛芯，又站着发了会儿呆。果然不多久便听得皇帝的声音：“你可是在瞧那蜡烛？”

我回首浅笑：“红烛明亮，臣妾瞧着很是高兴。”

皇帝支起身来：“朕听闻民间嫁娶，新婚之夜必定要在洞房燃一对红烛到天明，这样夫妻才会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我不意皇帝竟知道这些：“皇上也知道红烛之说吗？”

他含着笑意问我：“那你可想与朕白头偕老吗？”

我慢慢伏在了他的膝上：“天下女子，无一不想与夫君情长到老，臣妾也不能免俗。”又抬起头问他，“皇上愿意与臣妾白头偕老吗？”

他的声音略略一低：“这是自然。”

我见他的神色有些许哀伤，心知他是想起了纯元皇后。脸上虽还凝着笑意，却不自觉咬紧了嘴唇：“皇上愿与臣妾白头偕老，是臣妾的福分。”我抽出脖颈上挂着的那枚扳指，“皇上曾说过，这是我们之间的信物。那么还请皇上不要忘了与臣妾今日的约定，一起白头偕老。”

他慢慢携了我的手，一同握住那扳指：“朕必不负你。”

必不负我，果真必不负我么？或许他现下的承诺是真心的，只是时间一久，自然也就忘了。只是我也并非真心，又有什么资格去求皇帝的真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