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情

那场大雨过后，皇帝果然病了。连眉庄也不得空来，日日要去侍疾。约莫过了三五日，眉庄终于得了闲，邀我和陵容同去挑选新进的绸缎，我便知皇帝即将病愈了。于是这日便让流朱替我好好梳妆，挑了一支翡翠簪子插上，又戴了一对点珠耳环。春雨过后花叶更是繁盛，杏花也开得更艳更多。正是春景不谢，人也将来，我心中竟有一丝愉悦，唱了这么久的戏，总算要收尾了。

才坐着荡了几下秋千，忽听得有女子厉声呵斥：“什么人在秋千上！怎么见了咱们小主还不过来！”

我一看，一个穿着宫嫔服色、头戴珠翠的女子站在树下，满脸骄矜，想必她就是余莺儿。她身边的宫女指着我说：“还不过来，说的就是你。”

流朱听她语气这样无礼，顿时恼怒：“我家小主是碎玉轩莞常在。”

余莺儿自是不信：“宫中有莞常在吗？我可从没听说过。”那宫女回想半晌道：“小主，碎玉轩的确住着位常在，只是得了顽疾，甚少出门。”

余莺儿见我衣着朴素，又听宫女说我得了顽疾，认定我久病无宠，便敷衍地行了礼，对着我好一顿奚落，什么“身患顽疾便不要出门”，“沾了晦气让人嫌弃”。平白无故得了这一顿羞辱，我却并不恼。估摸着皇帝已在附近听墙角了，我便让流朱示范如何行礼，又让余莺儿像这般向我行大礼，她顿时气得连脸也扭曲了。她身边的宫女倒还有几分位份尊卑的意识，只是好意劝她，反被她狠狠打了一耳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又朝我冷笑：“莞常在不会真的以为论自己的位分就能定尊卑吧？皇上宠谁，谁的位份就高，否则位分再高也只不过是卑贱之躯！更何况你的位分只不过比我高出了那么一点点而已，你凭什么敢指使我？”

不等皇帝英雄救美，我便朗声道：“余答应说的不错，皇上的恩宠是重要。只是，虽说我的位份是只比你高出一点点，但那又如何，答应就是答应，常在就是常在，尊卑位份乱不得。且不论我还有皇上亲赐的封号。昔日你仗着有皇上的宠爱，敢将欣常在关进慎刑司，莫不是今日也要如此？皇上最是知礼守礼，若皇上知道了，定容不下你这样随意欺凌他人之人！”

我的话掷地有声，余莺儿竟一时被我吓住，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莞常在不说我倒是忘了，一个久病无宠的小小常在，便是哪天没了恐怕也没人知道，我还要多谢莞常在提醒。”说着便想让宫女去请太监过来把我押往慎刑司。

皇帝已在后面站了许久，听到余莺儿竟如此胆大，当场就要处置一个常在，顿时怒不可遏：“朕竟不知一个小小答应也能代替皇后处置后宫中人！”

余莺儿看到皇帝也懵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立刻磕头求饶。流朱扶着我就要跪下行礼，皇帝自然拦住了我，他和颜悦色道：“你身子尚未痊愈，何苦行这样大的礼。”他笑着打量我，“刚才的话说得很好，守礼节，知本分。”说罢才看向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的余莺儿：“你的老毛病没改，反而变本加厉，看来太后上次给你的责罚还是太轻了。”

余莺儿顿时面色惨白，抓住皇帝的衣角哭喊着知错了，又向我叩首求饶。我正想着意思一下求个情，然而还未等我开口，皇帝便说：“你不必想着让莞常在替你求情，朕身边容不下你这样恶毒的人。”又喊苏培盛，“传朕的旨意下去，答应余氏，言行无状，目中无人，屡教不改，今又对莞常在无礼，意图谋害莞常在性命，着降为官女子，打入冷宫。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打入慎刑司服苦役。”

余莺儿自然是如遭晴天霹雳，然而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你刚才说，莞常在的位份只比你高了一点，那朕就晋莞常在为贵人。”

太监们压着哭闹不休的余莺儿走了。我见苏培盛就要去传我晋升莞贵人的旨意，忙跪下正色道：“臣妾一于社稷无功，二于龙脉无助，又尚未侍寝，实在不敢领受皇上天恩。”

皇帝笑道：“朕说你当得起，你就必然当得起。”

流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走开，秋千架下只余我和皇帝二人。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直面这位皇帝，心里不觉发慌：“多谢皇上为臣妾解围。”

他负手立在我面前，道：“那日朕并非故意爽约迟来。这几日朕虽然病着，心却惦记着你这里。你可有再来等朕吗？”

我低头答了：“臣妾没有爽约，那日也来等皇上了。只是雨势实在太大，臣妾久等您不来，便回去了。”

他闻言一急：“果真吗？那你可淋了雨？有没有伤了身子？”

我摇头：“臣妾不是好好地站在皇上面前了么。”

皇帝不禁微笑：“是朕关心则乱了。”

我低着头，盯着脚上的鞋子瞧。今日穿的是一双软缎绣花鞋，浅浅的烟霞色夹了金色丝线，鞋尖上绣的蝴蝶缀了细小的银珠，行走时微有玲玲声响，是流朱费了好几日绣成的，今日才第一次穿出门……回过神来，我慢慢道：“臣妾斗胆问一句，皇上可是为了赴约，才淋了雨，生了病？”

他道：“的确如此。”

我的声音有些发颤：“臣妾何德何能呢……”

皇帝拿了方帕子，轻轻擦去我额上的汗：“自然是因为你值得朕冒雨前来。”

我的目光不自觉瞧向他手上戴的一枚扳指，那样翠绿的颜色，好似春日里的湖水。我不禁想，皇帝的这枚扳指，应该比年世兰的翡翠耳环更通透吧。

皇帝看我盯着扳指瞧，问：“喜欢这扳指？”

我急摇头：“臣妾不爱这个，只是瞧皇上戴着好看罢了。”

这样一说话，我便和皇帝四目相对了。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意，他的眼中有我的身影和身后开得灿若云锦的杏花。这样深情，这样温柔。

我定定瞧了半晌，心也砰砰地跳起来，我知道这是最好的时候，便轻声道：“皇上，其实臣妾有一事需向您禀明。臣妾早知您是皇上了。”

许是重得佳人的喜悦冲淡了皇帝的理智，他果真没有生气：“哦？朕还以为朕瞒得滴水不漏。”

我垂首道：“不瞒皇上，早在三年前，臣妾随母亲在甘露寺进香时便远远地见过皇上一面，那正是您为太后祈福的时候。只是那时臣妾年纪尚小，又站得远，您不曾发觉罢了。”

“如此说来，朕与你倒是有缘。”

我语含希翼：“臣妾自见过皇上，心中便有了一个愿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皇上又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臣妾想和您白头偕老。好在选秀进宫实现了臣妾的愿望。”

皇帝的脸色越发动容，又问：“既如此，你与朕初见那日，为何不说出朕的身份呢？”

我回道：“臣妾进了宫后却一直卧病在床，以为只能老死宫中再不能见天颜。幸得太医医术高明，臣妾的身体才日渐好起来。那日正是臣妾第一次出来散心，遇见皇上也十分意外。只是臣妾观皇上不想以真正身份交谈，所以才按下不提。臣妾虽与皇上相识未深，但说句大不敬的话，臣妾敬您是君，更把您当做臣妾的夫君来爱重。”我放轻了声音：“何况臣妾能与皇上那样相处，倒叫臣妾觉得与皇上好似是一对普通的民间夫妻。”

话毕，皇帝久久未语，我不禁有些慌乱，我这话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犹豫一瞬，我还是抬头，却看见他的眼中有着别样的神采，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于是我便知道，这一关是过了。

果然他道：“你这样真心待朕，朕怎会怪你。”他的语气含了十二万分的珍重，“宫中的妃嫔虽多，朕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唯有你，不是和其他人一样顺从朕，献媚于朕。有你在，朕才觉得朕不是一个孤家寡人。”

哪怕知道皇帝会说这样的话，我的心中仍旧漫出一丝感动，也郑重道：“现在臣妾还不敢称是皇上的知心心人，但臣妾愿意一直陪在皇上身边，学着做皇上的知心人。”

他嘴角上扬，笑意更深：“那朕便等着。”说着便取下手上的翠玉扳指，放在我手心，“这个便是咱们的信物。”

我紧紧握了那扳指在手，上面还有他手心的余温，好似是他握住了我的手。一阵暖风吹过，带来些许不知名的淡淡香气，那是皇帝身上的龙涎香吗？我的脸渐渐变得绯红，皇帝自然发现了：“怎么忽然害羞了，前几日与朕辩论的时候，不是还如女中豪杰一般吗？”

我不禁羞恼：“皇上取笑臣妾。”

他哈哈一笑，忽地一把打横将我抱起。这动作来的突然，我当真被吓了一跳，本能地伸出双臂抱住了他。他含笑道：“你出来时间也久了，步行太劳累，朕抱你回去。”

我急忙推辞：“别人会议论皇上的，臣妾不敢。”

“朕心疼自己喜欢的女子，别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

皇帝一意坚持，我只好任由他抱着我回宫。我靠在他怀里，离他这样近，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抬起头，还能看见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他似乎有所察觉，低头看我一眼，我腾的红了脸，却倔强地并未低头，只是与他对视。他有一瞬间的讶异，转而却又笑了。他低低地说了句话，然而耳边的点珠耳环泠泠作响，我竟不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皇帝的步子不急不缓，碎玉轩却已是近在眼前。我握紧了手中的扳指，心中知道，我即将真正踏进这宫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