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练功房”里别的孩子都因为承受不了这煎熬而个个痛哭流涕，惨叫连天。唯有他缩在那个瓮中，露出个小脑袋来，任何种痛楚撕裂皮肉、深入骨髓都毅然不动。满头的汗像雨一样流，整张小脸一会儿憋得通红，一会儿又熬得煞白，却仍旧死死地咬着牙，把牙关的血跟痛统统往肚子里咽，就是闷声不吭。

张琰琰看得心疼极了……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小男孩儿……

其他孩子在这“练功房”拼了命的想要得到什么，是他们的父母从很早就对他们灌输了某种教育，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追名逐利，这种严苛、残酷的训练跟磨难是必然的。但只要练就好一身超强的本领，就会有大好的前程，一辈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但这个被他们处心积虑推向神坛的小男孩儿拼了命的，是他们想要利用他得到什么？他们是想剥夺他作为一个“人”的资格，让他成为一个“神”去承载所谓的信仰跟永生吗？

不，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

他不该只是淡淡地背负着，好像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好像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也不该只是默默地摇头，对所有人说“没关系”……

他们不该遮蔽他的“心”。

从这一刻起，张琰琰暗自立誓，要尽己所能帮他找回这颗“心”。

亥时已过，寒冬中的黑夜格外漫长。

按照“晨昏定省”的时间，张琰琰该去那个小男孩儿那里服侍他就寝。

临出门前，父亲悄摸地将一包胡椒面塞给了她，呛得她直打喷嚏。

张琰琰拧巴着一张秀美的小脸儿，对那包胡椒面敬而远之。“阿嚏！阿爹，您给我这个作甚？”

父亲强行将这包胡椒面塞入她的手中，并拉着她的小手，语重心长道：“闺女啊，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小子要是对你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就拿这个对付他。”

她被逗得扑哧一笑，乐呵呵说：“阿爹，那个张阿瞒就像个石头一样什么感情都没有，他能对我怎么样啊。”

“总之，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阿爹始终放心不下。”

“我不过去一盏茶的功夫，您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唉，阿爹可就你这么一个闺女在身边……想你大哥英年早逝，二哥又浪迹在外……”

“是是是，遵命，遵命。”

每次父亲将要把他那一套多愁善感的说辞给搬出来时，张琰琰总会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答应。

她紧忙一把抓过那包胡椒面匆匆塞进口袋里，跑出了门。

“梅园”的黑夜并没有外面那般静谧、幽深，随处可见的灯火照亮着大大小小的角落。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长廊通向各个不一样的地方，每一处院落里都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那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梅花树伸展着纷繁的枝桠，几乎遍布整个张家大宅，洒满了缤纷的花瓣。

张琰琰的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行走在这些道路上熟门熟路。

要知道，像她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就算是把这些地方都走过一遍，再重新走时，也不见得都能摸对地方。

唯独张琰琰是个例外。

张家的人从很早就在传她是如何的博闻强记，但凡是她见过的，不论人或事，仅是只瞄了一眼，再如何错综复杂、曲折离奇的东西，她都能够记得滚瓜烂熟并倒背如流。

在别人家的小孩儿还在牙牙学语时，她已经能够出口成章。在别人家的小孩儿还在教书先生手底下用戒尺打手心时，她已经饱览群书，能够把世上汉字千千万运用自如。

总之，张家的人都把张琰琰当成是一个可以自由行走的大千世界。

当她灭了手中的灯笼，推开这扇门走进去时，看见那个小男孩儿正艰难地举着自己的双手想要去解身上的钮扣。因为极力忍耐着疼痛，以至于身形都有些儿颤抖。

“张阿瞒！你不要动，让我来！”

张琰琰快步跑到他身边，将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归位。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话没有，表情也没有。

“你老老实实的站着就好，我来帮你。”

他还是与白天见到那般，不怎么说话，有事问他，要么点头，要么摇头。

但他这个人，真是好看极了。

当张琰琰从口袋中掏出手绢，为他擦拭着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时，他却忽地打了一个喷嚏。

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打起了喷嚏。

“阿嚏！”

“阿嚏！”

等张琰琰不经意间瞥见了散落在地面上的那包胡椒面时，她才惊觉发生了什么。

父亲出门前给的那包胡椒面被她匆匆揣进口袋中跟手绢放在了一起，刚才掏出手绢时连带着那包胡椒面也一并给抖了出来……

这次真的是糗大了。

此时，张琰琰已经被胡椒面呛得泪眼汪汪，“张阿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嚏……这包胡椒面……阿嚏……我其实是可以解释的……阿嚏……”

显然，张阿瞒也因为这包胡椒更加痛苦，不停地打着喷嚏。

辛辣的粉尘充斥鼻腔，顺着他的呼吸管道通向肺腑，刺激着他浑身感官。他不像张琰琰有一个好好的身体，他一打喷嚏就会牵动全身的伤，血肉在皮肤下一层一层被撕裂，苦不堪言。

“阿嚏！阿嚏！”

张琰琰见势不妙，立即对着空气喊了一声，“阿无！”

黑袍青年第一时间冲进屋内时，也不禁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随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所有门窗，胡椒面的味儿很快地散完了。

张琰琰用自己纤柔的小手拍着张阿瞒的背部，给他顺顺气。

黑袍青年悄无声息地将门窗都合上，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连退出房间的脚步声都没有。

待氛围缓和过来后，张琰琰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张阿瞒，原来你是有“感觉”的啊，我还以为你只是块石头呢。”

张阿瞒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问她话里的意思，整个人很快淡静下来。

没有人教他“感情”，但“感觉”是每个人都有的。

张琰琰长长地吁了口气，欣慰的笑着，“有“感觉”好啊，起码证明你还是一个“人”。”

他不明白她在笑什么，也不明白她所说的每一句话的含义，也是没兴趣，不，他连兴趣都没有。

“好了，我明早再来看你，你好好歇息吧。”

就在张琰琰转身迈步离去时，他终于主动开口与她说话了。

淡淡地，没有一丝波澜的语气，“明日你可以来，但那东西就免了。”

那东西很明显是指胡椒面。

张琰琰转过脸对他笑着，是个很灿烂、很甜美的笑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