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父亲走后，张琰琰故意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对着空气唤了一声，“阿无。”
一个黑影转瞬即至。
这是一个身穿黑袍的青年，身手矫健，腰杆挺得笔直。他的半张脸戴着一个铁面具，半张脸露了出来，给人冷峻、坚毅的印象，像一座冰山屹立不倒。
他不说话，只向着张琰琰单膝跪地。
“张家”有自己的社会体系，这种社会体系中，有统治者，有中产阶级，有贵族，有底层的民众，也有奴隶。
阿无属于“奴隶”，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是张琰琰的暗卫。
张琰琰有板有眼地瞄了小男孩儿身边的几个青布长衫的中年人一眼，说道：“阿无，我的暖手炉忘拿了，你带着他们去帮我多拿几个过来。再去吩咐厨房，早点我要羊乳、核桃粘、双色马蹄糕，等做好了，也一并送过来吧。”
“是。”
几个青布长衫的中年人面面相觑，又低头看了眼小男孩儿，有些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因为，在“张家”可没几个人有胆子对张琰琰轻易说“不”。
黑袍青年也已经对他们做出了“请”的姿势，冷冰冰道：“请各位移步。”
他们只好灰溜溜地跟着黑袍青年走了。
张琰琰晶亮的眸子四周转了转，见到都没人了，才露出笑颜对他说，“张阿瞒，你长得可真好看。”
被叫作“张阿瞒”的小男孩儿没由来的怔了一下。
因为，这是他的世界中不曾出现过词汇跟语言。
他甚至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他才印象深刻。
张琰琰自顾自地上下打量着他，用手势比对着二人间的身高，几乎一样的个头。
但他看上去比她还要羸弱、清瘦。
莫名其妙的令她心疼一下。
张阿瞒也不管她做什么，只淡然地看着她。
随后，张琰琰可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上手顺着他的小胳膊、腿，几乎摸遍了他全身。
他还是立着不动，连疑问都没有。
只见张琰琰吁了一口气，像是放宽心的样子，“好在你身体还算结实，不会一阵风来就把你给吹倒了。”
摸骨、摸肉是需要一股巧劲的，手上的力道时轻时重，时缓时急。而就在她手上的力道加重摸到他手臂关节以下时，他突然疼得一缩手，白净的小脸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张琰琰的心咯噔一下，呼吸霎时屏住。
她无话，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长袖，生怕再弄疼他一丝一毫。
就见他的小胳膊上都是大片大片的淤青，红肿的地方布满紫色的纹路，这青一块那紫一块，没有一块好肉。
张琰琰知道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相信他该全身是伤。
张家的孩子从小就必须接受非常严格的训练，对弹跳和身手都有非常硬性的要求。
而“缩骨功”是运用内气内功缩小骨之间隙，初级阶段是压腿抻筋，拉长韧带……起码练上二十年，全身的筋骨关节才能达到柔软如棉，能随心所欲地收缩筋肉，将骨骼收拢重叠，身体各部或全身收放自如。
为了能更快的学会缩骨功，教“缩骨功”的师傅都会将孩子们的身体硬生生的缩在瓮中，每日浸泡能让全身筋骨关节软化如棉的药水，其间痛苦非常人可以想象……
没了长袖的遮盖，浓重的药渣味散发在空气中，但伤上加伤怎么可能好得快。
她抬头看张阿瞒的脸上已经没了痛苦的神色，似乎刚才发生的都仅是她的错觉。
“疼就说出来啊，没人逼你忍着……”
他却淡淡的说了句，“没关系。”
他这一句“没关系”说得很轻，但压在她心上的分量却很重，令她透不过气来。
她咬了咬唇，眸光垂落下去，喃喃问：“他们……只教你这些吗？”
他点头，什么情绪也没有。
张琰琰见过别的孩子在没日没夜承受过这种苦痛折磨之后，肯定会哭闹，会抱怨，会用恶毒的咒骂来发泄心中的痛苦跟愤懑。
他们拥有一张纯净的孩子脸，却被狰狞的泪水撕裂成碎片，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包括张琰琰自己在内，有时候都无法承受如同剥皮抽筋一般的痛楚而嚎啕大哭。
但这个张阿瞒却什么情绪都没有……
“那么的痛苦，你为什么一点儿情绪都没有……”
“有用吗。”
他淡淡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如同静水毫无波动，根本不像一个孩子应有的态度。
张琰琰怔住了，内心忽然有一种酸涩翻涌着，可面对着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慰的话？勉励的话？都只不过是些空话，终究没有意义。
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神”，但他们做到了，成功的把这个小男孩儿训练成了一个“神”。
看着他羸弱、瘦小的身躯，犹如是伫立在漫天大雪中的一块没有“心”的石头，什么七情六欲、喜怒嗔痴恨他都没有。天地之大，只此孤独。
张琰琰的心境一度跌入落寞中，而后又像是越挫越勇般，重新鼓起勇气，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
他点头。
但张琰琰觉得他压根儿就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接着，她又问他：“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摇头。
“那你记好了，我是被称作张家一绝的博闻强记的张琰琰！是日后能够帮助你的人！”
她对此踌躇满志，秀美的小脸儿扬着笑，颇为洋洋得意。
但他只是默默地点头，并没有话说。
因为，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他的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不需要每一个都刻意的去记住。
也根本不明白这其中的意味。
接下来的时间，无论张琰琰说些什么，张阿瞒都没有搭理她。也是因为她尽说一些旁人根本没有跟他说过、令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仰头望了眼天空，忽然说了句，“我该去练功了。”
张琰琰的心蓦地一惊，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嗯，那晚些儿再见……”
他走后，张琰琰才发觉，她再也无法直视这“梅园”中的风景了。
她苦着一张小脸儿，心中自此又多了一个需要牵挂的人。
其实，张家的孩子几乎都是在“练功房”长大的，张琰琰不该对此陌生以及感到害怕。但她唯一不敢想象的，是刚才的那个小男孩儿正在遭受这些苦痛折磨时，是如何的沉着冷静，坚韧刚毅……他的脸上是不是永远都没有因为忍受疼痛而流下的泪水……是不是再苦再难再痛都会死咬着牙不发出半点惨叫声……是不是所有的不幸发生在他身上，只要他咬一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
张琰琰真的不忍心把脑海中的这些想象跟他联系在一起，最终按耐不住心中的焦灼，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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