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那天白起跟随舰队一起回来时，已经接近黎明了。

我那夜一直没睡，不知是因为未归的人，还是窗外的风声太过聒噪，只是没了睡意。

于是我挑了灯，倚窗在微醺的夜色中独坐，一如刚来念系的那些时日，屋子里的丫头见怪不怪，给我披了件小袄，就径自去睡了

我自觉不是在等他平安的消息，但看上去又那么像在自欺欺人。

直到前堂遣了人带来他无恙的消息，叫我早些吹了灯歇息。

虽有些一反常态——因为他没有亲自来，但我并没有因此挂心。

知趣的歇了灯，我从一楼的窗边移到二楼卧室的窗边，仍旧没有睡意。

远远地，后院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透过窗而来，落入我的眼眶。我眯起眸子，疑惑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却发现是后院那棵尚且光秃秃的银杏树下，有着一地的……烛火？

烛火摆得整齐，就像是有什么盛大的仪式。

少帅住处的治安自是不必质疑，所以这样的阵势除了白起，在宅中我再也想不出第二个可以做到的人。

心中疑惑，几番打量后，我将身上披着的小袄胡乱穿好，拿起挂在窗头的莲蓬衣披上，蹬一双短靴就出了门。

一路上做了很多设想，可通通被自己否决。

那样大的阵势，看上去就像是在做法事，可白起又从不信这个。

“所以你，到底在做什么呢？”我不禁喃喃出声。

东北三月初的天依旧很冷，我踏着厢房小院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后院而去。

或许是好奇心驱使，又或许只是单纯想见他。

积雪在白天里半融到了夜里又上冻，故而十分难走，不多时，我的额上就细细密密出了一层薄汗。

转过后宅的屏风，烛火昏黄，并不柔和的风里依稀夹杂着雪粒，这次我看到了那个预期中的身影——白起。

暗夜中，他仍是身形笔直地立着，只是一地明灭的烛火让此刻的他显得格外寥落。

“白起。”我轻声开口唤他。

他闻声转头，看到我，他显得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

我没答他的话，低头视线扫过地上的几十盏烛火，走近些，我发现每一盏烛火边上都放着一枚帽徽。

几乎是看清帽徽的刹那，我就明白了白起在做什么。

他在悼念。

“是……这回出征，就义的将士？”

“嗯。”

白起回过头，同样看着一地的烛火，眼神里有片刻的迷茫和恍惚。

半晌，我打破沉默，轻声：“节哀。”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无数纷飞的感慨最终只能化作“节哀”两字，却轻飘飘地散在风里，那样无力且苍白。

“冷吗？”他转头看我。

“不冷。”我拽了拽身上的莲蓬衣，让他看见里间厚实的小袄。

“那陪我坐一会吧。”

“好。”

拂去积雪，我和白起在银杏树下的一块青石上落座，透过衣物，石头传来冰凉的触感。

“这次……是出现意外了吗？”我小心地试探着问他。

“是，也不算是。”良久，他轻叹一声。

夜半光秃秃的树影在地上兀自摇曳，树下的人几番一问一答，我在他断续的只言片语中，捡拾着战争的原貌，最终，我拼凑出了事情完整的真相：

白起想要阻止念系与民党的交锋，尤其是联合了日本的念系军队，他决不能允许自己的军队联合外敌来手足相残。

阻止无门下，他派人连夜将书信送至天津民党政府与其谈判，其间再三提到只可武力震慑，绝不能扩大伤亡范围，民党表面答应，可背地里却公然毁约，对念系布下天罗地网——这是白起所没想到的。

最终，他的不慎与轻信，使得念系的三十五名将士葬身北塘。

故事讲到了末尾，我似乎看到了血色的海水，闻到了直叫人呛出眼泪的硝烟，心里五味杂陈，最终也随之化为一声叹息，开口轻缓道：

“载之先生走了之后，民党就越发乱了，这不怪你。”冷冽的夜风中，我拉了拉他的衣角，以示安慰。

他弯了弯唇角，笑意牵强。

我明白，他仍在自责。

我忽然很想抱抱他，或许是因为他眼底的落寞太深，亦或者是他心中快要满溢出来的自责太盛；让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看起来脆弱又无助。

“日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他轻蹙着眉，仍继续说着。

“白起。”我站起身，打断他。

他回过神，抬眸看向我，眼中还残存着迷茫，此刻和着柔光。

我在他面前站定，倾身，抱住他。

白起怔了怔，身前的一片温热让他心头有什么东西跳了跳，随后这股温热毫无征兆的流入心口，轻易地抚平了他那些不知名的情绪，让他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除去病中女孩迷糊不清的时光，这是他与女孩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

他想回抱住女孩，却发现双臂同样被她这个拥抱轻轻环着，他想要挣动一些好同样抱住她，又害怕任何一点动作都会加快结束这个温热的拥抱。

他贪恋着，也不安着。

记忆里，上一个这样拥抱他的人面目已经模糊在时光里，儿时的记忆已变得有些抽象。

身前的女孩身上有极浅淡的暖香，白起细细嗅着，就像对待一朵南方温室里的娇贵蔷薇。

似乎过了很久，一片寂静中，白起温吞道：“我没事。”

“嗯，我知道。”

……

后来，灭去一地的烛光，在黑暗中，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我的手被白起牵起，与他踏着一地稀松的月影回到炭火仍噼啪作响的内室，温暖而使人安心。

两人一起回家的路，似乎比我独自去寻他时好走很多。

很多年后，当有人问到我与白起的缘起，我都回忆起那夜的月光，那夜的雪色，那夜的人。

于他，或许缘起更早。

但对我而言，让我看得真切的却始终是那个烧灯续昼的、不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