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十六

对于十六岁的贺祺月来说，六年前是美好至极的回忆。

然而十六岁的她，毫不夸张地说，活在自己的黑暗之中。

事情的前因，源于爷爷的离开——再无人护着她、叫她“小月牙儿”了。她从寄宿学校赶回来的时候，连爷爷最后一面儿也没见上。

与爷爷一同消失在人世间的还有爸爸妈妈的音讯。

贺祺月本以为，就算十六年不曾回来，葬礼上、葬礼上，他们也至少该来看看爷爷吧？

可他们没有出现、没有出现，她望眼欲穿，哭了整整三天三夜，哭得泪尽，哭得撕心裂肺。

请假一周。

她像块木头一样打理后事，翻遍家中，没有找到任何一丝爸爸妈妈存在过的痕迹。

像是有一只偌大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告诉她这辈子根本不会有什么人陪着她，看她长大，为她高兴。

她觉得心如死灰，曾经努力学习是为了爸爸妈妈回来以后骄傲万分，但现在也再没学习的热情。

她想，这对不称职的父母连爷爷的葬礼也没来，以后要是他们回来了，也不会认识自己，毕竟他们未曾谋面。

于是，过去所有人为她编织的美梦碎裂，她的心口像是缺了什么一样，整日陷入痛苦并着快乐的回忆，精神状态不佳，像是疯了、又没完全疯。

是老师给郭叔叔打电话的，把自己带回去。

后来她就被带回去，安顿好，基本上很多场熟人在的相声都会带着她在下面听。

她很配合地鼓掌大笑，也终于学会怎样显得自己高兴一点，让其他人安心一点。

于她来说，在外人面前要打扮得光鲜亮丽一些——哪怕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独自舔舐伤口。

她看起来像正常人，一点儿也不难过。

一切伪装终是在某日孟鹤堂的相声上落败了。

只因他说，人世有轮回。

就像是贺祺月逃避了许久的事情，被他翻出来展开在眼前，叫她看下去。

可她不敢看，她逃走了。

——那天是她第一次逃走。

趁所有人不注意，她背着自己的包偷偷溜走，也没注意是谁的相声上——当然后来知道那是张云雷的相声，为此还心中愧疚了好久——在无人的时候，她终于迸发出了自己的所有情绪。

愤怒、悲伤、无措、失望、痛苦——

她嫌手中的包太重，影响了她的自由宣泄，便把手中的包扔了出去，然后尽她所能跑得好远好远。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但当她想摸玉镯回忆爷爷却只触碰到手腕的时候，大脑仿佛在那一刻崩溃宕机。

——连老天爷都要她的希望丢失。

——连老天爷也希望她没有希望地死去。

那是她第一次崩溃到萌生想死的念头，她更加用力地大喊，向无人的地方发出自己的不解和痛苦，她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大声，不称职的父母就会听到、听得到——

结果孟鹤堂找到了她，带来了翠色玉镯，带来了黑暗中的一束光，带来了她生的希望、活的信仰，更在她的心底种下什么东西。

那日翠芽落，生根发芽，是一切伊始。

后来遇见了张云雷。

人类都是好为人师的物种，就算是自己难过得要死也不例外。

他们像是比着谁先能把对方拉出深渊一样，互相戳破对方的伪装，又互相取笑对方伪装下残破的模样。看自己一直逃避的东西被人掰开揉碎，是第一次回味。

或许是救人的感觉很不错，也或许是理科生的严谨思维让她求根问底想要捋顺逻辑，她居然会选择以一换一，用自己不再逃避，换一个顺利的逻辑。但怕自己是一时冲动，便加了一句——只要张云雷在，她就不会逃避。

像是两只在外的幼兽互相舔舐伤口。

两个人也不知道谁救了谁，真可笑。

那是她这段时光第一次觉得“原来还有人可以需要她”的时候。

永无乡，是幻想成真的地方。

那天，“被人需要”的幻想成了真，姑且让她当做一日的永无乡吧。

……

可就算再怎么解心结，也解不开死结。

因为休整得很好，她后来回去上学了，坚持了一两周，成绩没有起色，老师们也不催，只是习惯偶尔提到她的时候带一句“爷爷离开了”“难得的好苗子，可惜了”之类的话语。

他们以为贺祺月听不到，可她怎么会听不到。

爷爷想去北大这件事情她记得一清二楚，她也一直为这个目标奋斗努力，可现在仿佛全世界都在告诉她不行——而她的的确确也不行。

落下的课、无解的亲人、过不去的心中坎……这些日日积攒起来的压力，终究是在一个雨天暴露了出来。

她抬手看天，内心汹涌澎湃。

*

有雨。

没伞。

没关系的小月牙儿，爷爷会送伞的。

马上就能见到爷爷了，我要好好给他讲讲这几天的事情……这几天成绩好差，物理为什么会变难了呢？

还有还有，最近看到的天体物理学的刊物上有爷爷最喜欢看的时空专题，一定要好好分享……

还有这几天食堂的饭，好难吃啊，可是钱不够，外面吃不了……今天一定要让爷爷带我去吃一顿好吃的！

可、可、可是……

爷爷不见了啊……

*

只是小雨，却掀起了她许多想法。

休息日她一个人在外住的宾馆，因为怕回家会陷入回忆无法自拔，却再也没去上学。

然后迎来了一场暴雨，整个世界要装不下了，满溢出来一样。

秋天的满湾雨那日，伴着雷声落在世界的，是年纪相仿的郭麒麟，狼狈地撑着梯子，叫着她的名字摔进院子。

是黑暗的雨天，却觉得世界亮了——是雷电闪过吧？一定是的。

后来跟着郭麒麟回到了郭叔叔家。

虽然好像栾云平成了家，但此时也待在郭德纲家。

贺祺月走进去，那一刻心中的沧海翻滚不息，汹涌澎湃。

毫不夸张，她最想见到的人是栾云平——想问他是不是没有人拯救她的世界、她是不是被人抛弃了。

但与此同时，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栾云平——她害怕曾经对自己寄予厚望的人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后放弃自己。

——只要不见面，放弃和不放弃就永远都是五五开的几率；但只要见面，百分之百确认的放弃是她难以接受的。

渡沧海？

笑死。

无人渡她。

那天她见到了栾云平，在室内的暖光之下，在门口的玄关处。

十六岁浑身淋雨的贺祺月见到了二十八岁干净老练的栾云平。

看着那双平静的眼睛，贺祺月再次耳鸣。

贺祺月对不起。

那么多回，她第一次说出这三个字。

她只能说得出来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