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都传出去了?”
温客行倚在药屋门口,药香染了一身。柳千巧一身绿裙,白雨覆面,仿若精怪。
“是,按照谷主的吩咐,我已将武库钥匙的传闻透露给了于丘烽和黄鹤。”柳千巧低头低得很标准,刚好隐去眼底的红圈。
温客行等了半刻没有下文,“于天杰的事呢?”
“没再问了。”柳千巧摇头摇得很无奈。
见识过一次薄情的人,便知薄情如薄冰,冻久了就麻木了。东风都算计出三分缱绻三分暖意的人,对不爱的人生下的儿子又有多少眷顾。
温客行连冷笑都懒得施予,打定了主意在药屋外站成一桩望夫石,想起龚俊曾同他叹息柳千巧的结局,并兴致勃勃地想给她和蝎王拉个郎。
……就是给其实没啥交集的人配个对,龚俊解释道。
不过这一世,毒蝎自顾不暇,喜丧鬼安心呆在卿玉楼,二人估摸着一时半刻不会相遇了,龚俊知道了大约又要扼腕叹息一番。
不,他大约会拍着大腿——拍着温客行的大腿,惋惜地说,真成拉郎了呀。
薄薄的窗扉内,阳光轻盈地亲吻指节,白皙的皮肤缀上一圈金色的光。龚俊握笔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不是立起来的,而是倒在虎口,蹙着三个指尖乖巧伏案的样子格外稚嫩可爱,像摇着耳朵甩着尾巴听不进去课的小狐狸,缩成一团。
“罢了。”温客行在一片静谧里说,“且看他们登台唱戏吧,接下来的事不用管了。”
他摇着扇子打量柳千巧,眉尖若蹙,红了眼圈,“于丘烽又说什么了?”
“没什么。”柳千巧惶惶然摇头,“只是……”
“只是所托非人,遇人不淑。”温客行将扇骨根根合并,“艳鬼,阿俊说得不错,你本无过,何必自苦,在这么一个男人身上吊死。以后,别见了。”
衣角被风托起,又被重重甩下,柳千巧将头埋得更低,只有温客行离去时的一阵风,带出她眼角的一点涟漪。
今夜戌时,龚俊最后一次检查所有的针器草药,给周子舒喂下了一碗麻沸散。
周子舒用三年的时间钉了七颗大钉,内力尚余五分,是让身体逐渐习惯了钉子的存在。
人的身体是很神奇的,总能自己寻找破解之道,这缓下的三年,周子舒的经脉早已扭曲,内力另寻流动之法,将钉子所钉之处拓得更宽,硬是撞开了一条路。
每钉下一颗钉子,就撞开一条。
“所以如果贸然拔钉,拓宽处的经脉脆弱,承受不住强大的内力流转,势必摧枯拉朽。”龚俊指着人体经脉图,标注七个点位。“这七处大穴一旦崩溃,就好比道路的交叉口都毁了,人体的气血输送也就断了,五感尽失,内力无法流转,人很快会衰弱下去。”
“但是不拔也不行。”秦怀章捏着眉头犯愁,纸上尽是乱墨,执笔半空迟而未决。“若是不拔,此处的经脉被钉子钉着无法修复,便会越来越脆弱,彻底枯死无力回天。”
“这和一下子钉七颗钉子还不一样。”温客行说,“一下子钉,若是立刻拔,是否还有生机?”
龚俊摇摇头,“一下子钉,根本没有给身体适应的时间,直接快进到同时毁了七个穴位,拔了也没用了。不过要活也有办法。”他朝温客行眨眨眼,“用针阵刺激经脉,和周兄现在一样,把各处的经脉激活逐个拓宽,便能同他一般,再活上个三年五载的。”
温客行手腕一转收起扇子,试探性地问道,“那……针阵是否也能刺激经脉收缩?”
龚俊拿笔的手微微一顿,抬头望向温客行,相视一笑。
他转头依次圈出七个穴位的位置,“按——这个顺序依次拔钉,每次拔钉后辅以针阵刺激经脉收缩复健,并暂时压制周兄的内力。每除去一根钉子,经脉所要承受的内力便涨一分,待适应了六成内力,再除下一根钉子,如此反复,直至七根钉子除尽。”
“不仅经脉修复完毕,恐怕子舒的内力还能涨不少。”秦怀章终于落笔,缓缓点头,“当年为了冲破钉子的阻碍而增加的内力,便可物尽其用。只是如此针阵难得,而且越到后面,拖着迟迟未拔的地方便要承受更大的压力,对病人的身体要求高,对医者要求更高,一旦有不对便要用针压制,恐怕这十几天不比打仗简单。”
“是,所以绝对不能有人打扰。”
“我回来之后,短期内段鹏举不会来找我麻烦。”周子舒说,“韩英那边我打过招呼,天窗这头不用担心。”
“英雄大会推迟了,十几天的时间还是有的。老怪物启程去了越州,高崇要等他回来才开。”温客行掰着指头算,“毒蝎一时半会找不到这来,至于那些江湖中人——”
温客行撒开手,袖子一挥兜了满堂风,背在身后,语气轻松,“蠢货一批,不必担心。”
“那好。”龚俊叼着毛笔,举起手露出掌心来。
周子舒:?
温客行眯起一双桃花眼,大张旗鼓地捋起袖子,仔细对准了龚俊的掌心,然后——
“啪”一下拍了上去。
好像谁丢了一朵春天的木棉。
“Fire!!”
周子舒&秦怀章:?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好像有点大病,又有点牙酸。
你们还记得这是个三方会诊来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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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慎死了的消息,因叶白衣亲下越州,直接跳过种种波折递到了高崇的案头上。
高崇白发都愁多了一缕。
“那位青年自称长明山剑仙叶白衣,将成岭小公子送到以后,便说沈掌门……罹难,他要亲下越州查问实情。弟子见他身法奇绝,轻功之高能在人前遁影,恐怕不是虚言。”祝邀之站在堂前回话,胳膊上绑着白条。“师父,此事蹊跷。”
高崇捏着鼻梁骨,睁眼如出鞘,剑锋凌厉。
“如何蹊跷?”
“师叔在越州出事,又是孤身一人,消息传到岳阳,怎么也得要半月。”邓宽不在,祝邀之只得咬牙进言,“但是自从那位剑仙来过后,江湖上立时有了鬼谷杀害师叔的传言,而且这流言也站不住脚。鬼谷怎么知道师叔去了越州,又去了镜湖山庄?若不是集体行动,师叔武功高强,断不会轻易折损。”
“丹阳派弟子失踪后,一直有流言说师叔与鬼谷余孽暗中勾结。师叔失踪后,这流言愈演愈烈……”
高崇摇摇头,睁眼便看到手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深了,“江湖上的传言更加难听,什么五弟和鬼谷分赃不均大打出手,或是鬼谷拿到琉璃甲便除去五弟。”
“都说不通啊……五弟是第一个去镜湖山庄的,怎会不知此事是鬼谷所为。又下越州,究竟意欲何为呢……”
正说着,门口传来三声轻轻的叩门声,高小怜获准后提着裙子进来,先向高崇福了一礼,再向祝邀之点点头,将食盒送到高崇手边。
“爹爹,成岭弟弟来了,说想见您。”
青山微雨,落云如沉舟,跌宕不定。
凤栖最讨厌这样的天气,人间的“一番洗清秋”到他这里只剩“胡燕翅湿高飞难”。他甩了甩翅膀上的雨滴,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化作白衣男子,将外袍脱下。
炭烧得旺,火星跳不出炭盆,还是蹦跶得凤栖胆战心惊。
“你是怕死得不够快吗?”他把手伸到火上,用妖力烘干头发。“但凡蹦出来一个火星子,你就可以在睡梦中成仙了。”
“仙那玩意有什么好成的?”
榻上斜靠着一女子,一双长腿格外修长细嫩,半透明的衣料铺在身后,正挑剔地修理自己的指甲。闻言睨了凤栖一眼,露出一个得逞的笑,“鹰族族长也能栽这种跟头?”
她伸长手臂,指尖在空中优雅地舞蹈,瞬息间,炭盆灰飞烟灭。
“这火是假的,看清楚没?”
凤栖在一片冷寂中默默收回了烤火的手,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汤婆子来。
女子无语,“你竟真的越来越像个人了。”
凤栖懒洋洋地靠在窗边,隔窗望雨尚可一观,青雾朦朦,月影幢幢,他仿佛真的只是来看风景的。
“你怎么不问问,我叫你来做什么?”
“既是你叫我来的,你自然会说。”
凤栖转头看她,又透过茫茫前尘,看另一个人。“你若不说,又何必叫我跑一趟?我来了,有啥陷阱,说吧。”
女子被噎了一下,踩着木屐下床来,走到他身旁。薄纱的水袖轻挥,屋内亮起烛火,炭盆“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溅出几颗火星。
“我不过是想提醒你,炭盆真假尚且分不清楚,你又怎么确认自己找到的,就一定是你想的那个妖呢?”
**
第九日。
鸿雁高飞,云如浮萍,卿玉楼的药屋彻夜亮灯,豆大的烛火映出细长的光影,窗纸如画。
温客行站在窗边,敛下气息,指尖触着纸上发丝,仿佛带着温度。
门口铺着一层被絮,遥坐在门口守夜,黑夜里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比屋里的烛火更亮。温客行干脆一掀袍子,坐在他身边,抱臂靠墙,闭目养神。
遥轻声说,“你在担心什么?”
他看起来是个行事老练的掌柜,做起生意也算人情练达,此时说话却像个孩子,敏锐又笨拙。温客行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摸到地上的灰尘,硌手得很。
他举起手指,两指轻轻摩挲,不断有灰尘从指间落下,随风而去。
“我在想……”他盯着那灰尘,一脸敌意。“为什么没有人来找我们麻烦?”
幕后之人能这样轻易地让他们解开周子舒的钉子吗?鬼谷松散,温客行不信卿玉楼是铁板一块,对方道行只高不浅,不可能获取不到信息。既然他到现在都没有放弃挑拨温客行和龚俊的关系,周子舒身上的钉子这么好的利用条件,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龚俊破坏掉。
难道龚俊想错了,这种方法并不能解周子舒的七窍三秋钉?还是说,背后还有什么是他没想到的呢……
“咚咚咚!!”
“咚咚咚!!”
“卿玉楼!开门!”
楼下剧烈的敲击声打断了温客行的思路,他“欻”的一下站起来,扇子已落手心,在黑暗中散出血味。
“来了。”
银刀在火上消毒,顺着钉子割开一道细而长的血痕。银针伺在一旁,只带豁口微松,立时如春雨落下,勾出一条生路。
龚俊全神贯注,几息间已落了十几针。桌旁落了三颗带血的大钉,像索魂的鬼差,不甘心地打着转,洇下小片深色。
窗外的吵声愈发大了,秦怀章正靠着窗浅眠,被一声巨大的重物坠地的声音激地一个闪身,长剑破风而出,狠狠割开空气,剑刃尚在空中微微颤抖。
“怎么回事?”龚俊用气声问道。
“恐怕有人来找麻烦了。”秦怀章大踏步地跨过来,见针阵已成,第四颗钉子暂时拔不了,当机立断拢起桌上的草药和手记,往一旁的布兜里塞。“快,收拾东西,我们去暗室!”
“兴业酒楼是我开的,有什么事找我就是。”门外传来遥的大声反驳,龚俊躬身的动作微顿,兴业酒楼是他的产业之一,居然从这里开刀。
“地契上的名字是龚俊没错,但他租给我了,酒楼的市籍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没有证据,官兵就能随意抓人了吗?”
秦怀章转头见龚俊还愣在门口,又不敢出手,急得哈出来好几口痰。
“快走啦小兔崽子,”秦怀章不敢跺脚,跺一跺背上的针能把他也扎个对穿,只能踮着脚以示焦急。“他们就是故意来找你的,快点!”
遥还在和人对峙,龚俊咬了咬牙,闪身进了暗道。
暗道不是个适合医治的地方,卿玉楼的暗道也不够安全,所以他们一直朝外走,没有停,直到出口的机关显露出来。
龚俊空出一只手,从袖袋里摸出温客行给他的一块石头,将将要卡在壁画的缝隙中时,回头向秦怀章递了一个探寻的眼神。
这是一场赌局,门外可能是韩英派来的接应人,也可能是心怀不轨的持刀者。
“真的不在这试试了吗?”
“趁现在他们还没摸清楚这里的地形,来不及搜查,我们更可能遇到的是友非敌。”秦怀章闭上眼睛,凝神倾听外间的动静。“我们动作越快,越有可能赌对。”
“那就不犹豫了。”
龚俊手腕发力,两指夹着石块,微微使劲,向右旋入,石块巧妙地嵌合进去。
“啪嗒”——门开了一道小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