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既下了决心和龚俊在一起，原先的布置大都要推翻重来。吊死鬼和无常鬼死后，黑白无常失踪，鬼谷可召的恶鬼不过喜丧、艳鬼、食尸、急色、开心五头而已。如今背后势力不明，与其将鬼谷的人手全部折在正邪大战中，不如择取人手为己用。这也是他同龚俊商量后的结果。
薄情司的人手开始在艳鬼的安排下分批向卿玉楼隐入。龚俊将剔除后腰刺青的方法教给艳鬼，又由艳鬼向心灵手巧的姐妹传授，替愿意离开鬼谷、明面上列在龚俊名下的女子去除那个可怖的鬼面。籍贯的问题则交给项乾去解决。
岳阳的籍册上悄无声息加上了一人。
“年幼丧父丧母，继承家业，名下产业……”龚俊拨弄着面前一沓地契凭证，皆是青楼茶馆、布庄银楼之类消息四通八达的地方，忍不住笑了。“他考虑得还挺周到。阿温，之前薄情司那个叫雪松的小丫头，家里以前也是做生意的吧？”
“你说上次疫病，你救下的那个？”温客行从小火炉上取下茶壶，拎着思索。“好像是的。家里从小把她当男孩养的，生意经一点都没落下，有时艳鬼拿不定主意的事情，还要找她请教。”
“不如请她来帮个忙吧。她在这次要脱离鬼谷的人中么？”龚俊将茶杯往前推推。
“喜丧鬼的名头太大，罗姨走不了，我猜她是不肯的。”温客行捻了茶叶碎，开水冲沏下去，随着水流翻滚打转。“不过若是你出面请她，加上是给薄情司的姑娘们一个安身立命的住所，她知恩图报，为人疏阔，必会应你。”
“虽然说这个年代也不会有人做着做着生意，被要求脱衣服看腰，”龚俊托着腮，盯着水里上下悬浮的茶叶忧心忡忡，“但是万一有人恶意造谣，还是逃不过官府验证的。五湖盟家大业大，在这里做事总得小心一点。”
温客行“大掌柜不必事事亲临，总领大局便是。”
温客行微微颔首，见龚俊的头发顺着肩膀滑到了衣领处，露出白皙的后颈。他正低头将那一堆眼花缭乱的契纸分类，颈骨自然而然地凸起，引出一道肌肉的沟壑，蝴蝶骨若隐若现。
温客行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龚俊的头发，将滑落肘间的外披拉到肩头，盖过了那点旖旎风光。
龚俊正在聚精会神，被这一动惊了一下，仰起头来看他。还有点懵懵的，抬着眉，眼神纯净，然而这一抬头，松垮的里衣就遮不住那道能盛月光的锁骨，细腻而悠长，像一只温柔的白鸟。
温客行捏着茶盏，忍了又忍，终于在龚俊长发落到胸前，勾在锁骨上的时候，小声说道，“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虽然烧了炭火，也怕伤风啊。”
“门窗都关着，哪来的风？”龚俊不明所以，伸长脖颈就着温客行手里的茶盏抿了一口，末了还舔了舔唇。“反正在家嘛，穿那么正经多累。你说我让云栽出面，雪松指点如何？”
“云栽是有些灵气，但若真有那闹事的，要当面对质时，还是需要历练。……你不穿好，我累啊。”温客行眨了眨眼，待龚俊疑惑抬头时，忽然凑上去靠得极近，近到龚俊能看到他额角的汗珠。“阿俊，凡事宜疏不宜堵，你看……”
龚俊似有所感地向下一瞟，眼神立刻就收回了，默默拉紧了里衣，“阿温，我还在感冒。”
温客行“所以呢？”
龚俊“我们前天才……现在还痛呢。”
温客行“嗯哼？”
“综上所述，”龚俊正襟危坐，拍桌子下定论，“现在不适合运动！”
食髓知味的温客行太可怕了。龚俊在心里默默吐槽。
温客行轻笑一声，忍不住撸了一把炸毛的小狐狸，蜻蜓点水地亲上发顶。“不逗你了，把衣服穿好，我让人把雪松叫来。”
龚俊自然地抬头，等温客行在唇间落下一吻，笑道，“好，让云栽也一起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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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带着个白净的小少年过来时，正好赶上叶白衣高举着手，手指尖还绕着一堆红线，在院子里蹿高纵低“追杀”温客行的场景。温客行轻功了得，仗着对卿玉楼熟悉，一时半会叶白衣竟也拿他不下。
往廊下一看，龚俊端着碗雪一样晶莹透明的玩意，把手放在嘴边扩音，“叶白衣！打到阿温你就别想吃冰沙了！”
龚俊“阿温，加油！阿温，加油！”
旁边一群姑娘手上也绕着各色花绳，捂着嘴笑。有个别大胆的，也学着龚俊的样子喊话，“叶前辈！追上温公子，我给你做西湖醋鱼吃啊！”
温客行闻言，踩在屋檐的脚下差点打了个趔趄，气喘吁吁地冲下面喊，“你们……你们到底是哪头的！阿俊，管管你的人！”
下面笑作一团，连龚俊也“叛变”地笑了，下一刻走神的温客行就被叶白衣抓了个正着，被拎着衣领子灰溜溜地飘下来。龚俊举着那碗雪迎上去，一个转身躲开叶白衣的魔爪，高举着不让他拿到。
龚俊“不给你吃！欺负我的人，还想吃我的东西，没门！”
“嘿你这小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叶白衣张开五指撑开花绳，竟是个漂亮的小伞。旁边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将伞挪到自己手上，好给叶白衣发挥的空间。
“哼，老怪物，为老不尊！”温客行冲他吐舌头，“略略略，就不给你吃！”
一旁，云栽正引着凤栖穿过回廊。凤栖震惊地望着温客行，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你还有这副德行”的震惊。
“呀，栖，你怎么来了？”龚俊听完云栽的通报回头一看，惊讶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事就不能来找你吗？”凤栖抱臂站着，笑得佻达。
温客行默默站到了龚俊身侧，接过冰碗，牵上他的手，挑衅似的睨着凤栖。
龚俊无奈扶额，却也默许了，没有将手松开，就这样站着继续问道，“当然不是，只是你来往人界也不方便，之前谷姨说有事要处理，你应该也很忙吧？所以是什么事，需要你亲自跑一趟？”
凤栖微微眯眼，方才轻浮的气质一扫而空，仿佛上弦的箭，带着破风的锐利。
他手心微转，轻声问道，“你知道了？”
“是。”龚俊颔首，不卑不亢。“不过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不知栖公子可否解答？”
无形的对峙在沉默里迅速蔓延，温客行感觉到龚俊的脉搏跳得很厉害，更紧地扣上他的手。
“恕我暂时不能。”凤栖沉声道，“但是请相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你救过我的命，救过我全族上下，我发过誓，也答应过别人，一定会护你周全。”
“只是对我？”龚俊迅速捕捉关键词。
凤栖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打量了温客行一圈，背着手将嘴一撇，那种吊儿郎当的气质又死灰复燃，“至于他……你要是和他关系好，他当然是自己人。要是没有，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龚俊攥紧了温客行的手，低头思忖了片刻后，笑道。
龚俊“既然如此，那就请坐下聊吧。”
他一手向凤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一手仍然牢牢地拉着温客行，没有放开的意思。凤栖眨了眨眼，自觉地走在前面跟着云栽，内心扶额长叹。
这对小情侣，还是一样不给人活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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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给龚俊留下了一个人。
“他单名一个遥字，在人间呆了很久，擅长商贾之事，从前也是跟惯了你的。”凤栖让那个少年站到前面来。他长相清秀，身材纤细，看起来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气质像是年少有为的书生。
“你怎么知道，我在准备开店的事？”龚俊让那个少年也坐下，给他推了一盏茶。“还有，什么从前，我怎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开店，”凤栖挑了挑眉，“只是遥之前一直在忙别的事，最近才有空到人间来。他一闲下来，就知道你回来了，非要来找你，我就给送来了。至于从前，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轮回了很多次，现在早就不记得了吧。”
“既然不记得，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啊，”龚俊开玩笑似的问道，“万一你认错了，岂不是亏大了？”
“我就是知道。”凤栖眨了眨眼，“你的剑不会乱认主，魂魄也是天下独一份的，在非人的种族眼里，你真的很好认。”
“那……”
“再多了我就不能说了！”凤栖举手求饶，“真不能说了，再说就漏完了，我只能说到这了，说出来真没好处。”
龚俊默默憋回一口气，眼神挪到了旁边的小少年身上。
“他也不能说。”凤栖的声音幽幽传来，“说了你们俩都得完蛋，真的，别问了哥。”
“这么严重？！”龚俊吓了一跳。他试探性地问道，“完蛋的意思是……？”
“温客行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凤栖说得很模糊。“你也一样，你已经回不去那个世界了，如果事情偏离轨道……总之是你可以想到的最严重的后果。”
“最严重的后果……”
龚俊坐在窗边执笔，墨汁滴在纸上，洇出一个圆圆的黑点，他却迟迟没有落笔。
黄昏将近，盛放了一日的阳光终于现出颓势，最后一点微光和云彩织就出晚霞的锦缎，温柔地装点了人间山河。霞光透过轩榥，龚俊执笔的手修长优雅，仿佛披着金羽的鸟儿微微蜷缩。
温客行收好艳鬼送来的身契和名单，正站在药屋门口同她吩咐什么。龚俊一手撑着下巴，偏头望着门帘上映出的那个修长的影子。风从门帘下偷偷溜进来，连带着层层叠叠的衣裙也撩起来一个角，仿佛风在林间穿梭，引起一场石绿色的涟漪。
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是说他没有办法再为父母报仇？
他能想到最严重的后果，无非就是重演上辈子的悲剧，温客行魂飞魄散，自己恐怕也只有一世可活。难道唤醒一个人轮回的记忆，就会导致他魂飞魄散？
龚俊百思不得其解，望着温客行的背影出了神。
温客行掀开帘子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夕阳斜照，美人倦倚的图景。他放轻了脚步，声音也像云一样柔软。
“累了吗？”他抬手晃了晃，让龚俊回神，含笑道，“怎么看书看着看着就开始发呆了？”
龚俊揉了揉眼睛，露出一个有些迷糊的笑来，牵着温客行的手，靠在他胳膊上打盹，含混地问道，“都吩咐完了？鬼谷除了薄情司，你手下还有可信的人么？”
“这么多年，鬼主也不是白做的。”温客行压低了声音，戏谑道，“收拢些亲信不难。”
除了分派到龚俊名下那些薄情司的姑娘们，温客行也开始着意收揽鬼谷内部的势力。听了龚俊说的那些五湖盟的破事，温客行也在龚俊的建议下发动舆论战，不只是武林盟主舍其谁的歌谣，包括喜丧鬼的痴心错付，陆太冲弟子的风流韵事，当年琉璃甲的真相，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掺在各式各样的话本、八卦、小曲里流传出去。
半真半假的话最可信，指导者龚俊如是说。
“对了，那些姑娘的事我跟你报备下。我打算让遥和雪松分别领十个人，先去主街这家布庄和……”龚俊从药方和医书下翻出几张纸，正准备和温客行说，就被一根手指封在了唇上。
温客行半弯着身，长发在身前微荡，未语先笑。他将手中那一沓名单和身契覆在龚俊的计划上，笑道，“这批人给了你，就是你的了，无需和我报备什么。身契在你手里，从今天起，你才是她们的主人，明白了吗？”
“可是，”龚俊皱着眉翻那一沓身契，“这原本都是你和罗姨的人，是为了让她们脱离鬼谷才记在我名下，怎么能……”
“阿俊。”温客行打断了他，近乎怜爱地捏捏他的脸。
这双过于纯净的眸子让他宁静，也让他担忧，生怕它碎在人心险恶上。龚俊几乎是一门心思都在给温客行改变命运上了，没有后路，没有势力，不求权柄。
罗姨曾经问他，这样不好吗？
爱人全心全意的依赖，不是最珍贵、最难得的吗？
可是这样的龚俊在他眼里，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是什么能让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年男性，在孤独无依的外乡将身心系于一人而无私心呢？那便是他只有这一件事要做了。
若心愿可成，扑火无憾。
他希望龚俊能去做些他自己想做的事，这样他在这个世界的羁绊就能更多一些，即使是和自己吵架，他也希望龚俊的底气也能更足些。无论将来面对谁，无论自己还在不在他身边，他都有保护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能量。
龚俊从来不是柔弱的菟丝花，他只是正好落在自己身上的凤，展翅便是征鹏万里。
“她们已经脱离了鬼谷，跟着你是最好的选择。”温客行轻声说，“我不知道，对她们来说才是最好的。我还是那句话，这批人给了你，就是你的了，以后她们在鬼谷外的生活可是你来负责的。于情于理，我和罗姨都只是她们的主子的朋友，而不再是主子了。”
去飞吧。
温客行看着那一张张思路清晰、计算详实的计划稿，心想。
在新的世界，开拓属于你的天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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