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栽搬着小板凳坐在廊下,守着只有余烬温着药的小火炉。天色渐晚,几缕夕阳驻足在栏杆边,像女子脸上薄薄一片胭脂,抹在斜台窗边。
龚俊才醒,便觉得昏沉,睡得太久,竟不知今夕何夕。一动便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僵在半路,浑身没有不酸痛的。门外有轻巧的脚步声哒哒远去,少刻温客行风一样的溜进来,一路流畅地飘到他床边,先上手摸他的额头。
龚俊:?
“咳,”温客行有点不自然地避开眼神,将他扶起来,一边给他背后塞了个软枕,“昨晚闹得太过,又……地上湿冷,你起了烧,有些风寒。不过睡了一天,看起来已经不要紧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喝点粥?”
龚俊眨了眨眼,花了半刻消化温客行的话,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脸腾的一下红透了。他低头看见自己已经另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身上明显被擦拭过了,但是咬在锁骨和腕间的红痕还赤裸裸地炫耀着,昭示着昨晚激烈的战况。
龚俊猛地一踢腿,被子在空中抖出一个漂亮的大饼,然后“唰——”的落下,把自己从头到脚罩了个严严实实。
“阿俊?”温客行好笑地戳戳眼前的“面皮”,“别把自己闷坏了,你才刚退烧。再说,也没什么好害羞的嘛——”
温客行故意拖长了声音,“老怪物听说了都面不改色,人之大伦嘛,常事,常事……”
“叶白衣也知道了?!”龚俊鼓捣着掀开被子,震惊地瞪着温客行,“不是……他怎么会知道?”
“不然你的药谁开的呢?”温客行笑眯眯地坐在床边,欣赏龚俊炸毛的样子,“老怪物活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我一出门他就知道我们在干嘛了,也不是我特意去说的。”
龚俊仰头盯着天花板生无可恋,默默地缩回了被窝。
虽然生无可恋,门还是要出的。如果龚俊不想出门,就会在自己的房间见到这一二三……五个人。
他裹着被子,小口地抿着药汁。那药格外苦,从舌根麻到舌尖,鼻腔里都是中药那种呛人的味道,喝得他时不时就得停下来缓一缓,免得把药吐出来。叶白衣临窗而坐,端正起来很有几分唬人的样子,此刻被龚俊哀怨地瞪了几眼,只觉得好笑,张嘴就把那副仙人气质折了个粉碎。
“看什么看?什么身子就疯成这样,”叶白衣翻了个标准的白眼,转向温客行,“还有你,不好好让人歇着,拉我们过来干嘛?”
“还不是为着你的事。”温客行气笑了,“要不是阿俊要知道你到底练了什么人不能练的玩意,我才懒得请泊尔前辈给你把脉。我看你雪山待得也挺适应的,不如继续待着好了。”
叶白衣冷哼了一声。
温客行得一分。
“所以,”龚俊开口就是浓重的鼻音,清了清嗓子,问道,“泊尔前辈,六合神功,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是仙界修炼的秘籍么?”
“也称不上秘籍,只是一些初级的修炼之法,但是却不是入门书籍,以至有此误解。”泊尔拂尘一甩,指向叶白衣。
叶白衣周身泛起泠泠冷光,冰晶似的光点不停向外逸散。
“这是……?”
“之前同二位说过,人的魂魄包含清、浊、煞三气。”泊尔并起双指,在空中画出一道符咒,无形的网罩在了那些光点上,将其困在叶白衣四周。
“你们所说的六合神功,修炼的不是内力,而是魂力。它可以帮助修炼之人壮大清气的能量,除去多余的浊气和煞气。”
“可惜的是,叶先生没有灵根,也没有掌握修炼的法门,没有系统地将浊气和煞气清除的能力。”泊尔摇头叹息道,“普通人在正常情况下,是不能只靠清气供应身体的,所以之前就只能永居极寒之地,食冰饮雪,尽量延缓清气的逸散。”
“所以这些,”龚俊绕着叶白衣画了个圈,“像荧光一样的,是叶前辈的魂魄之力?因为不在极寒之地,所以会快速逸散,导致天人五衰?”
“是的,没有了能量的支撑,身体自然就颓败了。”泊尔点点头,“但单纯的清气在极寒之地更加稳定,相比普通人,就能活得更久。”
“这门六合神功,怎么会流落到人间,还被武林奉为至宝呢?”温客行坐在龚俊床边,往他手心塞了两个果脯,一边正襟危坐地问泊尔。
“这就不知道了。”泊尔摇摇头,“六合心法虽然颇负盛名,然而这么多年也只有传说中的长明山剑仙练成过,他又甚少下山,恐怕也没有修仙之人会想到,这是一门被以讹传讹的修炼仙籍,这才误导了这么些年。”
“那……”龚俊嚼着果脯,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一点。“叶前辈,要请泊尔前辈帮忙么?”
终究叶白衣活了这么多年,除了秦怀章勉强算是个旧识,亲人爱人都离世了。此番下山寻死,未必愿意活得更久。
“不必了。”叶白衣一甩衣袖,果真如龚俊所想,腌臜人间无甚留恋。“也不差这几十年,活这么久,怎么都够了。”
泊尔没有说话。
午后的阳光透进来,屋内漂浮的灰尘都看得清楚,泊尔仿佛坐成了一尊大佛,龚俊感觉自己都能看到他正在散着佛光,用那种宁静又超脱的眼神观察一切。
“温小友有什么想问的?”
叶白衣离开后,泊尔起身,突然开口问道。
龚俊正讶异着,温客行竟也随之起身,向泊尔郑重躬身一礼,“前辈之前说过,阿俊的魂魄是纯煞气构建的。既然纯粹的清气无法供应身体,纯粹的煞气是否也类似?”
“是的。”泊尔眼神渐渐沉着,语气严肃。“小友聪慧过人,细想便知,龚小友现在是普通人的身体,单纯的煞气是无法支撑的。傲崃子送来的玉佩,有束缚煞气的效果,还请龚小友时时佩戴,切莫离身。”
龚俊从枕头边拎起一块漆黑的玉佩,玉佩通体光滑,上面雕着两条盘旋而上的蛇,蛇头巨大,獠牙狰狞。
“是这个吗?”他问着,心中却想,冥界的东西还真挺阴森森的,看着怪吓人。
“没错,这是冥界之物。”泊尔下意识站远了些。“我对煞气也了解甚少,只是煞气、清气都是这世间的能量,本质并无不同。魂力越足,能量越强,小友的身体也不至如此虚弱。”
“我记住了。多谢前辈。”
龚俊捏着玉佩上端的绳子,挂在了床边。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揪住了温客行的袖子拽了拽。温客行偏过头,眼神瞬间温柔,微微蹙眉以示询问。
“云栽在外面看了你好几回了,是鬼谷有事吗?”他小声问。
温客行皱了皱眉头,嘴角轻撇了一下,有些不耐。他接过龚俊手中的碗,摸摸对方的脸颊,安抚似的说,“我马上回来。”
龚俊笑着点点头,目视着温客行走远了。云栽汇报的声音渐遥,龚俊收回远望的眼神,脸上的笑容倏忽不见,轻声唤道,“泊尔前辈。”
泊尔朝外走的脚步顿住了。
“小友还有事?”
龚俊支撑着自己坐正了。他略微仰头望着泊尔,阳光和中药的气味仿佛冬日里一瓣悠远而微酸的橘子,冻结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漫长的时光。
他缓缓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咬得很实,唇齿一碰,就敲出一块真相。
“六合神功,温客行的命格,能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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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怀疑温客行上辈子化为厉鬼,与六合神功有脱不了的干系?】
项乾皱紧了眉头,似在沉思。龚俊在心里“嗯”了一声,缩在被窝里,朝着杏黄色的墙面静静地躺着,识海里一时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温客行陪他睡过午觉,吩咐人撤了氍毹。怕他再着凉,十月份屋内就烧足了炭火,轻微的爆裂声不停,让龚俊恍然间想到了和温客行上街时,见到的炭烤栗子,坚硬的壳就在噼里啪啦的欢快中撬开一条缝,露出滚烫金黄的香甜果实。
[泊尔说,温客行生辰恰好在戊戌年十二月廿三丑时,是少有的八字纯阴的命格,对于修仙之人来说,其实是……]
龚俊忽然停了。
项乾在这沉默里咂摸到什么,替龚俊说出了他不想说的话,【纯阴命格虽然少见,但是未必稀有。泊尔如此谨慎,难道他不仅是纯阴命格,魂魄还是极少见的天生炉鼎么?】
[我也没想到。]龚俊咬着下唇,[但是这确实能解释很多事情。包括温客行一个凡人,为什么会有人如此大动干戈,在十几年前就设好圈套,给他下蛊;还有上次,给我设下的幻境,并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有妖族或者仙族牵扯在内。阿温八字纯阴,炉鼎体质,他是这世上最不能练六合神功的人,偏偏又是他阴差阳错地练了六合神功去救周子舒……]
【这是看上了温客行的魂魄啊。】项乾咬牙切齿,【这种心性还想修仙,诅咒他马上走火入魔。】
龚俊在心里默默赞同。
[六合神功是至阳之功,温客行身魂皆属阴,六合心法会将他的魂魄彻底冲散,是上好的炼器素材。]龚俊说得咬牙切齿,对着墙壁怒目圆睁,[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没那本事就想着走歪路,估摸着是上辈子翻了车,连累我的阿温只能化为厉鬼,魂魄不宁。]
【所以,】项乾举手提问,【为什么一定是周子舒?估计之前他是引导着周子舒走到必死的境地,又通知了叶白衣及时赶到,掐着时间让温客行练的六合神功。这辈子在你身上如法炮制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拆散你们,撮合他俩?】
[因为我是纯阳的命格,又很不巧是煞气塑造的魂魄。]龚俊在识海里耸了耸肩,一脸无奈。[纯阳命格本身就可以减少六合神功的冲击,而我魂魄里压根没有清气,六合神功流动不起来,修炼它有个屁用啊!一个周天都走不了就停了好吧,根本就不会对温客行造成损伤,也压根不能用来救我。]
【那“他”换个功法不好吗?执着六合神功干什么?】项乾不解。
[……可能懒得换了。]龚俊翻了个身,在床上摊成一个“十”字。[十几年虽然对修仙之人很短,但是总还是比几个月要长,引导温客行知道一个新的功法又得铺垫半天。说不定他觉得,拆散我们比较容易,重新布局更难吧。]
项乾一时竟也无言以对。
【之前没有往这个方面想,是因为我看温客行的生平履历,并没有和人间之外的界产生什么交集。】项乾沉吟道,【如今倒是要扩大范围排查了。】
细碎的布料摩擦声伴着风接近,龚俊熟练地翻了个身盯着门口。
下一刻,门无声打开,月白的衣角拂过门扉,温客行探了个头进来,恰好对上了龚俊一双秋水翦瞳,浸了盈盈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