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卞萍岸吹开茶杯上的浮沫，微抿一口，涩中回甘的清香在口中蔓延开来。瓷器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高楼清风穿堂而过，茶水荡起小小涟漪。
“冥界……”卞萍岸晃着手里的茶杯，“冥界的管理者怎么会流落人界？还全无记忆，只有肉体凡胎……”
“我也不知。”泊尔两手置于桌面之上合拢，严肃道，“但是人界也有很多尚未得道、试图获取捷径的修真之人，更有魔修、鬼修四处游荡，这样一个煞气浓重的冥魂在人间流落，实在是太危险了。”
“怪不得碰见你时，觉得你身上灵气运转不畅。”卞萍岸皱着眉头，俯身打量泊尔，“你是不是没有仔细判断就上手封印，结果被反噬了？”
泊尔深吸了一口气，旋即耷拉着脑袋道，“……是。”
“只是你身上不只有煞气，似乎……”卞萍岸放下茶杯，右手对着空气做了个抓握的动作，闭着眼细细琢磨，“似乎还有一股气息……”
“这气息，热情又忧伤，灵动又坚定。坚韧如木，孤勇胜火，上善若水，无畏似金，宽和类土……”
“这会是什么？”傲崃子好奇道。
“我也不知。”泊尔摇了摇头，沉吟道，“那位龚先生虽然魂由煞气筑成，却是个纯阳的命格，七魄与常人无异，为人和善开朗。我猜，他并非是冥界的小鬼，而是修炼成冥的胜者。这气息，或许是他原本的灵力气息。”
卞萍岸沉默着收回了手，似是默许了泊尔的猜测。他从墨玉笛上摘下笛穗，平铺在泊尔面前的桌上。
这是和墨玉笛相配的一块通体墨色的玉佩，连带络子和穗子都是黑色的，却不显得沉闷，而是晶莹剔透。泊尔刚要伸手去碰，就被卞萍岸拿着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手背。
“嗷——大师兄？”
泊尔揉着手疑惑道。
“你拿不了。”他朝傲崃子抬了抬下巴，“让这位掌门小兄弟拿着吧，交给那位龚先生，或许会有用。”
“这原本是冥界的东西，我在一次下山历练时偶然获得。”他手上转着墨玉笛，笛子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性，轻巧地在指尖跳跃。“它可以用来封存煞气，也许对他有用。”
叮当——傲崃子将它拿起，玉佩碰在桌上，一声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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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俊，看看这个，好看吗？”
温客行从两个玉佩后面露出一双狗狗眼，晃荡着吸引龚俊的注意力。龚俊勉强地指了一个，“这个吧。”
“阿俊，你怎么了？”温客行缓缓地放下玉佩，弯腰凑上去瞧龚俊的双眼，“好不容易来了热闹的岳阳城，你怎么愁眉苦脸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游街了吗？”
大街上人声鼎沸，盛夏的阳光当头泼下，龚俊的睫毛太长，罩得眼睛里没有半点亮堂。他长眉微蹙，有些失落地耷拉到太阳穴，像从空中坠下的大雁。
“还在担心天窗那边的事？”温客行轻轻揽过龚俊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还是担心你的身份？”
“都有一些。”龚俊微仰着头，这是他平时思考时的习惯。“还有你和周子舒身上那奇怪的脉象，我始终觉得不安。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没有。”温客行摇了摇头，“罗姨那边我问过了，说实话，鬼谷的孟婆汤都是统一的，但是经过多少人的手，却是无从查起。这么多年过去，该死的人几乎都死光了，也没人记得究竟有谁动过那碗汤。”
温客行隐晦地抬了下手，看起来似乎只是甩了下袖子。方才卖玉佩的小姑娘微微俯身，从货架上摘下了两枚玉佩。
龚俊一边想事情，一边向前走，丝毫没有注意到温客行的动作，就这样迷迷糊糊被温客行带着向前走。
“诶，阿俊，”温客行用肩膀怼了他一下，“先别想那些烦心事了，你看过西域方术吗？”
龚俊眨了眨眼，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当初秦松搞事情的那个魔术表演。
碗口粗的蛇在门口缠绕着起舞，炎热沙漠的气息从奇特的乐器中迎面扑来，温客行正在一旁震惊道，“为什么要刀锯美女？”
这一路走来，虽然自己拉温客行跑了大大小小的集市，但西域方术似乎只有来了岳阳城才见到。龚俊望着温客行好奇的模样，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仿佛叫他看见二十年前那个会爬上树掏鸟蛋的调皮鬼。
他干净、清澈，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美好。
龚俊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见他想进又犹豫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覆上温客行的手道，“好奇就进去瞧瞧，不就是来逛的吗？”
温客行满意地蹭了蹭龚俊的指腹，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好啊！”
不远处，傲崃子惊讶地指着那两个欢快的身影，道，“这不是龚先生吗？”
“好重的煞气。”卞萍岸轻声嘟囔着，转而训道，“泊尔，这都看不出来，你这几年都学什么去了？”
泊尔乖乖低头，“是我学艺不精。”
“罢了，此事便当做是对你的一次历练，”卞萍岸摆了摆手，瞬间便走远了，只有声音远远地飘过来。
“当心冥界。苍生己任，绝非玩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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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
温客行下午带着龚俊回院时，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此刻乌漆漆的云排山倒海地冲过来，毫不怜惜那脆生生的日光，全部碾了个稀碎。
谷妙妙倚在卿玉楼暗红的柱子边，温客行拧着眉站在她身后。
不知为何，他从小就特别不喜欢雷雨天气。尤其是打眼看着闪电从空中重重剁下，那不像是劈在地上，倒像是把他劈成了两半，血淋淋的，渗了一地。
“俊俊呢？”谷妙妙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此刻微眯起来，像极了猫盯紧猎物的模样。她把手塞到闷热潮湿的空气中，试探暴雨的来袭。
“他刚刚在院里逮到了阿絮，写药方去了。”
温客行望着对面二楼的萤萤烛火，眉眼舒展，笑得温柔。卿玉楼原本就有药房，现在被龚俊又填了诸多偏门的药草，这位小医痴寻医问诊基本都在这里面，虽然他的病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周子舒，一个是温客行。
“周子舒无法拔钉是时间问题，为何要去开药方？”甄如玉踱步而来，奇道。
“阿俊说，既然短期的那个什么手术做不了，可以先做一些基本的调理，把钉子的影响削弱一些，也好让他诊出钉子之后的东西。”
温客行扶着栏杆，微凉的雨丝飘到他手上，前赴后继。
“不过，爹，您上次看了药方，那醉生梦死有问题吗？”
“南疆大巫身负奇名，并非空穴来风。”甄如玉摇了摇头，“这药方本就是迷药，对人体无伤是不可能的。我们现在无法确定的，是这究竟是为了掩盖什么脉象而做。单从药方上看，没有问题。”
温客行敛眸沉思。对面的烛火将人影映在窗上，摇摇晃晃地飘起来，像皮影戏上的傀儡。
“阿俊一会就要来逮我了。”温客行眼神要黏在那窗户纸上了，“爹，娘，我过去瞧瞧。”
谷妙妙的手还举在空中，豆大的雨点撞在她的手上，气势倏忽没了大半，瘫在软乎乎的掌心。她不像平时那样带着温柔的笑，垂眸将逮住的水珠收入囊中，然后迅速翻掌，将雨水洒入空中，素长的指甲犹如利爪，钳制空气。
“来者不善。”
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温客行犹疑地停住了脚步，扇子从袖袋滑落手心。
“娘，”他沉声问，“您说什么？”
甄如玉拍了拍温客行的背，握住妻子淋雨的手搓了搓。
“今晚有事发生。”他的声音混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却不曾被掩盖，锃亮的刀劈开墨色的锦帛。“你且放心去，卿玉楼交给我们。”
温客行不解，还要再问，身后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柳千巧扶着阿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被温客行几个大步上前将人护在怀里。
“怎么回事？”温客行刚碰上阿湘的肩膀，就听她“啊呀”一声痛呼，连忙放手，扶着她的胳膊。见她面色苍白，嘴角咬出深深的牙印，当即就怒了，沉声道，“谁伤的你？”
“主人！”阿湘完好的手揪着他的衣襟，急得跺脚。
“快去救那个傻小子，他被毒蝎抓走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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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毒蝎这次很着急。”
龚俊靠在岳阳派外的拐角处，轻声说道。岳阳派的弟子们分拨出门寻找张成岭，府内加强巡逻，他们不能靠得太近以获取更多信息。
“毒蝎在岳阳的据点虽多，但是藏有药人机关的，必然建在罕无人至的郊外。东门外有一处，南江下流有一处，只是不知他们把人掳去了哪里。”周子舒思索道，“龚兄，还有别的信息吗？”
“既然这么着急，路上一定要尽可能短，才能避免被半路打劫。”温客行观察着张成岭院落里打斗的痕迹，推测道。“据阿湘说，他们派出了四大杀手中的两个，虽然高崇今天不在岳阳派，但是秦松没有边逃跑边弹琵琶的水平，他一定需要人接应。”
和之前一样，龚俊想。毒蝎派了三个高手出山，还调走了高崇、沈慎等人，就是为了抓一个张成岭。偏偏这次没有周子舒在院门外靠着喝酒，祝邀之也没有认识温客行向他求助，倒真的让他们跑了个没影。
“赌不起。”龚俊说，“我们分头行动？”
“后面还有虫子跟着。”周子舒压低了声音，“照老温的说法，东门太远，可能性小，我去东门看看，把虫子给你们引走。”
“好。”龚俊攥上腰间的链剑。“如果不是东门，你就来和我们汇合。”
“估计那时阿温也把弟弟救出来了。”
温客行将伞往龚俊的方向偏了偏。雨水打出了石子的声音，他的手却稳得纹丝不动，牢牢地罩在了龚俊头上。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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