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深,被大雨黏着地罩下来,在黑压压的郁色上又盖一层顶不开的闷钟。
毒蝎的据点看起来是一片歪斜的村舍,被凌乱地丢弃在荒野里。龚俊手腕轻甩,抽出链剑,剑身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伪装得马马虎虎。”温客行小心翼翼地拉着龚俊跳过一个泥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在这样一个天气劫持成岭,连轻功都使不方便。“机关不是我的强项,我带你跳到房顶上,选小路进去。”
“他们有巡逻的人。”龚俊的指尖溅上了泥点子,他有点嫌弃,只将手腕搭在温客行的手肘上,抽了抽鼻子。“这附近没有其他的房顶了,我们要跳到他们的房顶上去吗?”
温客行长臂一伸,揽过他的肩膀,像收拢了喜爱的玉石项链,手心微蜷。他轻斥一声,脚尖点上断垣残壁,长袖舒展,便如划空的海燕般翱翔自如,飘逸的雨丝成了他的装点。
龚俊感觉自己被牢牢地护在怀里,脑袋正靠在温客行的肩窝上。他的左脸上洋洋洒洒,拍打的都是冰冷的雨水;右脸却紧贴着温客行的胸口,灼热的温度从那里溢出来,烫得他晕眩。
温客行衣襟口有迷离的树影,他融进雨雾的喘息附着上龚俊的鬓角,玉白的手指攥住臂上的肌肉,跳动间,仿佛攥住的不是龚俊的肩膀,而是他偷偷藏起来的心跳。
斑驳的呼吸声编了一个极空的牢笼,龚俊甘愿地沉沦进去,在冰冷和滚烫的交界茫然无措。温客行的声音穿越重重雨幕,惊涛骇浪间托起溺水的人,安稳前行。
“跟着我,别怕。”
“我不怕。”龚俊悄悄在雨声中藏了一句回复,冲着温客行的心脏说。
从空中看下去,这确实如他们之前猜想的,远离人烟,院落广阔,火把反倒把这些巡逻的人头照亮了,一个个送到他们面前,像摇摆着尾刺的蜈蚣,一条条在角落穿梭。
温客行左手发力,把龚俊往自己身前侧了些,后背挡住墙侧探来的目光。他无声无息地落在一处略陡的屋瓦上,手指捏了捏龚俊的手臂,示意他朝右下方看——
“是成岭。”龚俊做着口型。
他能透过那蒙了窗纸的窗户,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还有一个平躺着的人,手脚不停地挣动,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映上窗纸,仿佛被提着线跳舞的木偶。
“准备好了吗?”温客行扶着他的后心,右手悄悄摸上他的脉。龚俊没躲,任由他去探。
龚俊这段时间在岳阳得到了休息,整个人的精神比赶路时好了不少,还和温客行学了一些掌控内力的心法。项乾灌输给他的剑法,加上这有灵链剑的加持,让他在如今的江湖自保绝对没有问题,温客行才有胆让他跟着自己闯毒蝎老巢。
“我没事。”龚俊轻轻摇了摇头,下面已经开始有哗啦啦的水声,是俏罗汉在往张成岭的脸上倒水了,“救成岭要紧。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风从屋脊上掠过,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丛林传来高亢的鹰唳。
“切,这小子看起来细皮嫩肉的,骨头还挺硬。”
俏罗汉狠狠地踹上张成岭的腹部,痛得他登时五官都捏皱在一起。他刚刚被揍了一拳,掉下来一颗牙,满嘴都是血腥味,却还没有什么痛感,好似都麻木了,眼前昏花。
肚子上的伤口被那一脚踹裂开了,血濡湿了绷带,粘稠在一起,好像有只手在他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搅,拽着他的胃往外扯。
他感觉不到那块琉璃甲究竟有多深,有没有滑出来,只能尽可能地低头弓身,试图把它挤到更深的体内去。
那个绑着高马尾,瘦得像块铁板的杀手还在骂骂咧咧 ,另一个指甲很长,满身都是奇怪香味的女人搭着她的肩膀,脸上像在嘲讽。他听不大清她们在说什么,或许在想要如何去折磨他,然而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是一团棉絮,唯一的作用就是给他的脑瓜子定个型,思考的功能已经被彻底放弃。
他昏昏沉沉地想,只要不把他的肚子割开,应该还是不会发现他藏起来的琉璃甲的。
她们会把他的肚子割开吗?
或许……或许不会吧……
又或许她们真的会这样做,那他也活不成了,总得想个办法把琉璃甲送走。
他或许该早点信任师父、温叔和龚叔的。他们对他那么好,一路护送他到岳阳,又将他和高伯伯从那要命的弓弩下救出来。他当时看得胆战心惊,箭头尖锐,分明是擦着龚叔的脖颈飞过去的,幸亏温叔轻功卓绝,立时护着他躲了过去,否则不死也是重伤。
他该早些把琉璃甲交给师父他们。他们武功那么强,人又那么聪明,总会有办法保护琉璃甲的,不像自己,只有这么个蠢办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师父……温叔……
“嘭”一声巨响,门板被摔到了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烟尘四起。张成岭几乎以为自己祈求得出现了幻觉——这一个摇着扇子,一个提着链剑的,不正是温客行和龚俊吗?
白扇如飞鸟般展翼而去,和着空气发出尖利的嗡鸣,堪堪擦着毒菩萨的后颈而过,削下她三两根发丝,迫使毒菩萨和俏罗汉远离了张成岭。
龚俊迈着大步朝张成岭跑去,毒菩萨转手射出短刺就要拦截,温客行的扇子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绕了一个诡异的弧度返回到毒菩萨脸前,短刺撞上扇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链剑如毒蛇般迅速拉伸身体攻击敌人,露出链条深处的血色金边。龚俊反手挡过俏罗汉的双刀,剑尖转了个弯,劈向她的双脚,俏罗汉被迫后撤,紧接着被守株待兔的温客行一把攥上了后脖颈,瞬间捏断了脖子。
毒菩萨见势不妙,反手撒出一把不知什么成分的烟粉,遮掩了身形。温客行只能勉强看到一个身影跑向窗边,耳边传来木窗吱呀开关的声音,人瞬间消失了。
“这是什么……”
龚俊刚刚砍断铁床上的手脚铐,扶着张成岭站起来。空气中到处都是弥漫的粉尘,甚至有雾气越来越浓,诡异的香味将他包裹起来。他渐渐看不清温客行的身形,声音慌乱起来。
“阿温……阿温?你在吗?”
“我在。”温客行往常永远镇定的声音也有些不稳,似乎是被呛到了。龚俊听到他摸索着朝自己过来。
“别怕,这烟没有毒,你尽量闭气,咳咳……我马上过来……”
忽然,龚俊似乎听到一声极细微的齿轮转动的声音,“咔哒”一下,从温客行的正上方传来。不知为何,他倏得感到像有一个沉重的铜钟扣上他的心脏,在外面狠狠地敲击,整个心脏都痛苦地颤动起来。
“阿温,小心,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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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崇带着手下按照消息的指引匆匆赶到北街时,并没有看到什么卿玉楼,也没有罗府,只有一座看起来荒芜了很久,连牌匾上的字都看不清楚的老宅。
“按照记录,岳阳城的卿玉楼就是开在这里的。”祝邀之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老宅屋檐下的蜘蛛吐出长长的细丝,玩弄似的伸展八条毛茸茸的长腿。“这……盟主,卿玉楼果然有问题……”
高崇腰上挂着重剑,心里疑惑。他并不是莽撞行事的人,之前探听过卿玉楼,确有此烟花之地,且有探子反馈鬼谷之人出入,才肯带着大批人马来此抓人。鬼谷虽然行事诡秘,又不是真的鬼魂,怎么会住在这么一个阴森诡异之地呢?
估计连生意都做不下去的。
从府宅里传出一些阴柔的唤声,不像是野猫,竟像是狐狸,雨夜中有断断续续的狼嚎声。高崇紧了紧腰带,握紧重剑,朝身后一摆手,示意众人跟着他进去看看。
没有人看见,在他们的头顶,谷妙妙正站在卿玉楼的最顶层,低头轻轻抚摸着怀里乖巧的火狐。罗浮梦站在她身后,冷漠地盯着高崇无知无觉地进入卿玉楼的后院。
“好戏,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