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岭扯着周子舒的衣角不放，高崇在一边很是尴尬——毕竟他刚刚摔了个狗啃泥，也不知道这小娃娃看见没有。这回又怎么威逼利诱都不愿跟他走，仿佛他才是个诱拐小孩的外人。
“成岭。”周子舒的眼神透过帷帽的轻纱直逼过来，竹刀一样。
“师……周叔。”
张成岭低着头，高马尾垂在头顶，耷拉的样子好不可怜。拽着衣角的手放了一半，只有两根指头松松地缀在上面，锲而不舍。
龚俊踢着一地陷阱似的竹叶，重重地踩过来，眼神都没分给高崇一个，摸了摸张成岭的头发，安慰道，“如今岳阳派里最是安全，你先跟高盟主回去，你周叔这里还有些麻烦要处理。等风波平息了，还是可以再见面的。”
一身青衣，几乎化在这竹林里。张成岭之前还有些分不大清温客行和龚俊，只能听声音辨别，如今却发现龚俊同温客行光在神情模样上就愈发不同了。
他偏头去瞧一路小跑过来的温客行，眉眼纵深，嘴角微抿，鼻梁骨似峭壁瘦削艰险。脸上的笑意很真，比之前容光焕发不少，五官却更加锋利，刀刻斧凿；龚俊却是相比河边初见，眼角带笑，唇峰如珠，尽管人有些苍白虚弱，五官却柔和明媚了起来。
“龚叔，”张成岭感激地点点头，“谢谢您和温叔方才救了我。成岭明白了。”
温客行半开的扇面轻拍上张成岭的脑袋，指着他的手笑道，“明白还不放手？”
张成岭还有一根手指，黏在周子舒身上呐。
夕阳溺在地平线里，只伸出淡橙色的微光挥手挣扎，将返程的几人罩了进去。
温客行不满地用扇柄戳了戳龚俊背后，“阿俊，人都走远了，看什么呢？成岭有我好看？”
龚俊轻哼了一声，佯捂着肩膀瞪了他一眼，“别逮着机会就摸我蝴蝶骨。”
说罢伸手狠狠拧了一把温客行的胳膊，疼得温客行“嗷呜”一声叫出来。
“你个登徒子。”
温客行委委屈屈地捂着胳膊又黏糊上来，丧眉搭眼地小声道，“我不是——我这不是被阿俊迷住了，一时连说话都忘了……”
龚俊扭头。
龚俊不想听。
周子舒眼见这两人似乎是有点矛盾，心中一惊。自己可没按照晋王的要求去做啊，这俩人怎么自己产生了隔阂？对方可就是想要这个结果，趁着段鹏举还没追过来，无论如何也不能真的让对方得逞。
“老温，你又怎么欺负龚兄了？”
他下意识地端起了大师兄的派头——登徒子是个什么情况？四季山庄的人可以狠辣，可以善谋，但这欺骗感情采花下流的勾当可不能做。
“快从实招来！龚兄，你别生老温的气，他要是对不起你，我替你教训他。”
“阿絮，什么叫又啊……”
龚俊瞥了一眼温客行。那人还哼哼唧唧地捂着胳膊，一双眼睛自下而上地望过来，上目线清晰地勾勒出“可怜”二字，是好一片薄云拥着明月目，清风徐徐沥汗青。
“也没什么……”龚俊抿着嘴不好意思道，“你和韩兄弟说得怎么样了？晋王那边有什么动静？”
“晋王只是派他出来寻找琉璃甲。”周子舒帽纱下，唇边的肌肉紧绷，“其他的并没有告诉他。韩英，你来说。”
韩英与温客行曾有一面之缘，还为了救周子舒刻意被他打晕，这会并不戒备，见到龚俊也只以为是温客行的兄弟，拱手后道，“段鹏举之前对琉璃甲势在必得，但这次却对张小公子放弃了追捕，任由晋王将这件事情全权交给我来办。”
“原本前段时间，段鹏举还在追查琉璃甲的下落。晋王单独找他派了一项任务，他并不上心，只是派手下前往，偶尔自己单独出行。”
“但是这几天，段鹏举彻底放弃了张小公子这边的追查，忽然对那项晋王指派的秘密任务重视了起来，一直在书库中查询资料，还会自己亲自出行，不带任何手下。”
温客行和龚俊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周子舒深吸了一口气，沉吟道。
“恐怕很快，段鹏举又会追上来了。”
“这几天我们一直待在罗姨的别院，受鬼谷庇佑，段鹏举暂时摸不到我们的行踪。”龚俊轻抚腰上的链剑，剑柄上的黄玉髓触手生凉，随着夕阳西落逐渐蒙上阴影。“今日一行，恐怕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
“周子舒，”龚俊盯着周子舒道，“在此之前，我必须替你起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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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客行推门而入时，桌上落着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听见声音猛地转过头来，瞳孔金黄，目光凶狠，如一线天堑。
甄如玉抚摸着它的翅膀，轻声道，“这是衍儿，不必戒备。”
温客行觉得自己似乎从它脸上看到了“挑眉”这种神情，海东青歪了歪头，望向他身后的龚俊。
“那是俊俊。”
甄如玉好像默认了，只要告诉它名字，它就不会攻击他们。海东青也确实安静了下来，收起双翼，低头整理羽毛。谷妙妙婷婷而入，放了个盛水的小碗在它面前。
它矜持地叫了一声，开始低头喝水。
“子舒，今日出行，有何收获？”秦怀章拎着茶壶，问道。
“今日遇见了韩英，他正在追查琉璃甲一事。”周子舒简单概括了一下今日所见，忧心道，“恐怕段鹏举很快便会继续追踪，我还有十九个因我进天窗的旧部在晋王手中。投鼠忌器，龚兄建议我尽快起钉。”
“他确实很快就要来了。”谷妙妙用大拇指梳理着海东青头上的软毛。它似乎很不适应这种母亲式的爱抚，不屑地甩了甩头，又被谷妙妙“武力镇压”了。
“我们收到消息，段鹏举已经在朝你赶来。只是不知他是要实施监视，还是意在其他。”
“这么快。”龚俊惊讶地挑了挑眉，抱臂胸前道，“看来周兄上次打得不够狠啊，应该把他打得下不来床才对。”
“真是失策。”周子舒顺口接道。
他正观察着桌上这只海东青。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海东青不羁的行事风格，有些眼熟。
“谷姨，这只鸟是你们养的吗？”
他话音未落，海东青猛扇翅膀抗议起来，差点打翻桌上的碗，幸好被甄如玉一把拽住鸟腿给拉了回来。温客行伸手将龚俊拦在身后，龚俊却并不觉得害怕，等海东青安静下来，他凑上前去，对上它圆溜溜的眼睛。
“不是我们养的。”谷妙妙哭笑不得地用手指戳了一下海东青的脑门子，“脾气这么大干嘛？越大越活回去了。小周啊，这是我们的……朋友，就是他给我们带来段鹏举的消息。”
周子舒嘴角抽动了一下，“前辈果然是……广结善缘。”
“好了，你先回吧。”甄如玉握了一下它的翅膀尖，“有事随时联系。”
海东青最后扭头望了一眼温客行，跳上窗台，展开双翼扑腾两下，旋即仰头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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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是要上哪去？”
傲崃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泊尔。一个满头银发的道士，跟在身姿挺立的中年人身边喊“前辈”，属实是奇特景象，引得不少人好奇围观。
“你跟着我干嘛？我又不会跑。”泊尔眯着眼，两条腿迈得飞快。
“我这不是怕前辈你刚刚受伤，又见这人是冥界中人，所以……”
“冥界中人怎么了？”
泊尔突然驻足，傲崃子一脑门撞上了他的背，委委屈屈地揉着鼻头。泊尔严肃道，
“傲崃子，你是泰山派人，且开了部分灵智，不该对冥界有这样的偏见。人界且罢，凡人对死亡有恐惧，有畏惧，这我们改变不了；但是冥界与神界一般，都是支撑众生轮回的地界，尽管生存方式不同，却不应互相干涉、歧视，明白吗？”
“是。”傲崃子低头道，“晚辈并非此意，只是担心……”
泊尔叹了口气，“仙界与冥界确有龃龉，不过都是万年以前的事了，何况确实是仙界做得不对。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拨乱反正。”
“什么拨乱反正？”
一道清朗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傲崃子偏头一望，一个秀眉凤眼的青年身着纯白宽肩长袍，背着手歪着脑袋探头道。
泊尔惊喜地叫到，“大师兄！”
“哎，”青年笑眼弯弯，很是亲切地搭上他的肩膀，“真乖，遇到什么困难了，跟大师兄说说？”
“事情是这样的……”
泊尔正要转身向傲崃子介绍，就发现，傲崃子已经石化在原地了。
你们修仙界，都是这么货不对板的吗？
“这位是卞萍岸师兄，卞师兄，这是我还在泰山派时的小师侄，现在的泰山派掌门，傲崃子。”
卞萍岸一双凤眼，像是林中沉湖清晨蒙着的薄薄雾气，水淋淋的。他朝傲崃子微微颔首，“失敬。”
“不敢不敢。”傲崃子慌忙摆手，抖了抖袖口，正经拱手鞠躬道，“傲崃子拜见仙师。”
虽然卞萍岸是泊尔的师兄，泊尔又是俗世里傲崃子的师叔，但是傲崃子听说，修仙之人踏入天人之境，便与凡尘俗事做了了断，不再以俗身的亲疏关系互论。泊尔让他喊一声师叔，是看在旧时情谊，他却不能对泊尔的大师兄随意论亲僭越。
“无妨。”
卞萍岸随意挥了挥手，依然搭着泊尔的肩，腰间晃荡着一管墨玉笛，在一身白色的装束中格外显眼。
“师弟，你同师父告假，来人界是有何事吗？方才见你们，好像正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倒也不是人界的事情。”泊尔顿了一下。四周，哄闹的人声拥挤过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他偏头道，“师兄，不如我们寻个茶楼坐坐吧？”
卞萍岸盯着他停了片刻，眼睛微微眯起，嘴角的弧度未变，神色却郑重起来。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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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俊坐在窗边，面前摊着一堆分拣好的草药，右手拿着自制的木头镊子，抵着下巴沉思。温客行抱臂倚在窗边，静静地望着他。
“若是要即刻起钉，以我现在的水平，依然要七日的手术时间，和一个月的疗养期。”龚俊叹道。“手术期间，我们俩都没有御敌的能力，疗养期内，周兄也不能使用武功。”
“可是眼下情势危急。”周子舒的声音从面具下瓮声瓮气地传出来，“晋王，和他背后的人，目标并不是我，但是段鹏举，一定是想要我的命。”
“没错。”龚俊用镊子拨了拨草药，“我也耗不起。”
赵敬和高崇这边，他不能不管。如果他和周子舒同时失去行动能力，将会给温客行带来非常大的阻力。
他这样想着，目光就不自觉地瞟向温客行，正好撞上温客行注视他的眼神。
桃花眼里，夜空为幕，繁星作饰。清澈月光温柔如水，将眸子里映出的身影轻轻托起。
心跳仿佛猛地顿了一下，龚俊立时撇开目光，低着头攥紧了镊子，平静半刻才道，“阿温这边也有事要做，我也赌不起。”
“说起来，”温客行忽然开口，“我的人救了沈慎，他马上也会过来和我们汇合。”
“沈慎？”龚俊讶异道，回来后第一次接温客行的话，“他怎么了，遇袭了？”
温客行眨了眨眼，迈着轻快的步伐绕过桌子，随手拖了把椅子坐在龚俊傍边，很不厚道地笑道，“是啊，他的好二哥，派了毒蝎要杀他呢。”
“他知道是赵敬了吗？”龚俊小声问。
“不知道。”温客行摇了摇头，抬头朝秦怀章等人的方向努了努嘴，“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如此，我们就更没有时间做手术了。”
龚俊下定决心似的把镊子往桌上一剁，“想个别的办法吧。”
灯芯忽的爆了，火光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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