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皇帝这样做不是没有原因的，当初宁尘自尽也在上药之时，明明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咬得自己满口都是血，两个月无法说出一句话。

　　好在那块衣料是最后一块，太医终于放开了手脚，取出棉布吸尽了宁尘臀上的血迹。

　　皇帝只觉得肩头湿了一片，或许是咬破了吧。

　　他都这么疼了，宁尘该有多难受啊，正准备安慰两句，却听到宁尘抽泣的声音：“对不起······我不想的······爹······对不起······”

太医还在上着药，宁尘就又睡着了，多日的恐惧让他感觉很累，其实，他不想这样的，不想冒着疯掉的危险幻想，可是很多事情不是你不愿意就有用的。

　　皇帝赐了宁尘一个院子，正值深秋，院子里的枫叶落了厚厚一层。

　　宁尘睡了一整天，因为没有进食越发的消瘦了，于是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情景，皇帝站在门口，指使着宫女来来回回地端进各色菜肴。

　　宁尘眨了眨眼，一脸茫然。

　　“听良妃说，你最爱吃这些食物，朕就命厨房做来了。”皇帝努力让自己变得真切，“朕不是幻觉，你养好身体，隔几日朕要带你出征。”

　　宁尘狐疑地望着他，然后垂下头应道：“是。”

　　“朕在菜里下了毒，一个月不服解药会七窍流血而亡，防止你逃跑。”似乎是想到什么，皇帝又加了一句。

　　“贱奴明白。”宁尘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却又恍然大悟似的，撑着身子准备起来吃饭。

　　没疯就好，至少自己现在是正常的，君主信任与否又有何关系呢？

　　皇帝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来。

　　宁尘确实很喜欢吃这些菜，御厨水平自然也是高的，但他觉得有点食不知味，尤其是在皇帝看着他的时候，可还是一口一口地努力吃掉这些东西，尽管喉中已经有作呕的感觉了。

　　皇帝终于看不下去了，冲上前握住他的手腕道：“够了，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宁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贱奴，贱奴只是……”

　　皇帝盯了他许久，才松开手带人退了出去。

　　只要他在这，宁尘就不可能好好吃饭，就会时时刻刻小心翼翼生怕不经意间惹了君王发怒

　　皇帝走后，宁尘几乎把吃下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半晌，他抿了抿唇，认真地将桌上的食物塞进嘴里，好像是赌气一般，即使腹中再难受，他也不愿浪费一口。

　　皇帝再来的时候宁尘已经吃完了，埋在被里一颤一颤的，他又看到地上的污物，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却还是耐心地道：“是不是不舒服？朕叫太医来看看？”

　　宁尘慌忙掀开被子，明显是哭过了，眼角还泛着红：“贱奴无事。”

　　皇帝一愣，所有的怒气都被心疼取代：“身上疼得紧？”

　　“不疼！不疼！贱奴现在就可以出征！”宁尘着急道，似乎害怕皇帝不让他去一般。

　　皇帝的眼神有些晦涩，半晌，他转过身去：“你养好身子，别拖大家的后腿。”

　　宁尘这才松了口气：“是。”

　　他身为男儿，自小便有杀敌报国的梦想，可是第一次上阵，他就害死了宫中待自己最好的人。

　　半夜，宁尘似乎想到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挪到柜角，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发亮的珠子，神情格外虔诚。

　　宁尘幼时不受宠爱，常遭欺侮，也不懂许多的人情世故，还傻乎乎地渴望皇帝喜欢他，疼他。三皇子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背对着阳光，笑得很温柔。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笑过，以至于宁尘都忘了主奴间的礼数。

　　“哥……哥……我要出征了……”他抱着那块珠子，就像当初三皇子抱着他一般，“这一次，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会活着，好好活着，不会让自己疯掉的，也不会再怕疼了……哥……”

　　五日后，皇帝终于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向边疆行去。

　　宁尘身后的伤已好了大半，但是马背颠簸，摩擦之间还是疼的，可他觉得很激动，痛楚都被满心的豪气掩盖过去。

　　夜间他们在一处驿站歇息下来，皇帝心血来潮，唤宁尘去给他洗脚。

　　宁尘听到传话人这么说，呆愣了半天不知作何反应。传话人咳了一声，他才讷讷地应道：“是。”心里却列举了许多种皇帝折磨自己的可能，然而他清楚地知道，皇帝不会这样无聊有空来找自己的麻烦。大多情况下，他在皇帝面前都是种可有可无的存在，只有皇帝生气了，才会找他来发泄一通。

　　宁尘一进屋就将头低下去，沉默着把皇帝的脚放入水里，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皇帝有点郁闷，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他摸了摸宁尘的头发：“还疼吗？这几日可还习惯？”

　　宁尘惊恐地抬起头，哆嗦着嘴唇答：“习惯！”

　　皇帝心一冷，顿时没了问下去的欲望，摆了摆手让宁尘离开。

　　宁尘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下去吧，明日还要早起。”皇帝揉了揉眉心，觉得头疼得紧。

　　宁尘垂了眼帘，对皇帝道：“贱奴学过按揉的法子，可否，让贱奴给陛下揉揉？”

　　皇帝抿了抿唇，面无表情，眼中却透出几分欣慰：“你试试吧。”

　　宁尘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蹲久了，差一点又摔回去，好在皇帝及时扯住他的胳膊。

　　他勉强对皇帝笑笑：“贱奴无事。”

　　皇帝松了手，也不言语。

　　快入夜了，周围凉了不少，宁尘细心地替皇帝揉着额上的穴位，格外认真。

　　皇帝只看着他的眉眼，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你恨朕么？”

　　宁尘敷衍道：“不敢。”

　　不敢，不是不恨。

　　皇帝脸色一白，强撑着笑颜：“你从前，喜欢叫朕爹爹。”

　　宁尘手一抖，沉默了一会儿才嗫嚅道：“贱奴记不得了。”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连忙补充：“贱奴不是故意冒犯陛下的。”

　　皇帝只觉得这话刺耳得紧，可又不能责怪什么：“以后不要再自称贱奴了。”

　　宁尘低下头，也不回答，如果皇帝仔细看，会发现他眼中的迷茫与无措。

　　他恨过皇帝，在他不愿奢求父爱之后，可是他不相信皇帝是他父亲时，就不再恨了，只剩下感激和惧怕之情。

　　如果皇帝知道他是这样想，可能巴不得宁尘恨他，因为感激和惧怕太过脆弱，倘若有一人告诉他“我才是你父亲”，宁尘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

　　几日后，他们到了边疆。

　　与宁国接壤的是莫国，双方已经敌对了很多年，不过多是小打小闹，然而这次不一样，对方阵势浩大，怕是要动真格的了，所以皇帝才从京城赶来御驾亲征。

　　宁尘站在队里，看皇帝指挥千军的模样，眼中露出几分崇拜与痴迷，如果他也能这般有气势，就不会被瞧不起了吧？

　　皇帝见众人疲惫，四皇子明日才能到，就让大家先歇下来了。

　　宁尘想到皇帝头疼的情景，忽然就睡不着了，他觉得有点舍不得，可又不知为何舍不得，于是他起了身，匆忙赶到皇帝的帐内。

　　皇帝的表情分明很惊讶：“怎么了？害怕？”

　　宁尘低下头，恭敬地道：“皇上头疼好些了吗？让贱奴给您按按吧……”

　　皇帝打断他的话：“不是让你不要这么自称吗？”

　　宁尘攥紧衣角，声音有些颤抖：“贱奴明白。”

　　皇帝盯了他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你是故意的？”

　　宁尘慌忙跪下，膝盖撞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贱奴不敢。”

　　起初，宁尘自然是不愿这样自称的，他还对那个嬷嬷说，爹爹不会这般羞辱他，可是皇帝告诉他，他生来就是奴，就有罪，还因为他的反抗，亲手抽了宁尘二十六藤鞭，一边抽还一边命令他喊“贱奴知错”，宁尘倔强，被抽得皮开肉绽也不愿出声，后来他晕过去，皇帝才就此罢休，一数，居然二十六鞭了。后来不知那个嬷嬷用了什么法子，宁尘终于肯自称贱奴了，久而久之这个称呼就像“我”一样陪伴他，瞎娘娘改了好久才让宁尘在她面前不那么自称，现在皇帝要他一天改过来，又岂是件容易的事？

　　“每天领十军棍，哪天改过来哪天结束。”皇帝额上青筋直冒，他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宁尘身子一抖，眼中明显有泪花闪现：“贱奴……我还要……上阵……求您……”他是真的想杀敌，想回报皇上，想……为三皇子报仇……所以哪怕适得其反，他也想试着求求皇帝。

　　皇帝闭上眼睛，半晌，他叹气道：“你下去吧，不用领罚了。”

　　宁尘猛地抬头，满脸的惊喜：“谢皇上！”

　　后来他忘了自己的目的，迅速离开了皇帝的帐子。

　　皇帝不知道，这一次错过了，以后，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