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皇帝是落荒而逃的，宁尘那句话含义太多，他一时不能清楚地分析原因。

　　为什么宁尘觉得自己疯了？为什么他会有三皇子的东西？为什么他这些日子态度如此反常？

　　皇帝发现自己尽管多年来一直把宁尘拴在身边，却还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

　　于是皇帝准备找良妃聊聊。

　　瞎娘娘是个温柔的女人，可今日面对皇帝时不知为何说话总夹着刺。

　　“皇上怎的有空来看臣妾了？”她给皇帝倒了一小杯茶，仅能够覆盖住杯底。

　　“宁尘说他疯了。”皇帝笑了笑，好像丝毫不在意瞎娘娘幼稚的举动。

　　但也只是好像而已。

　　瞎娘娘听到皇帝手骨咔嚓咔嚓作响，嘴角的笑意更加盛了：“他疯没疯也不关皇上的事，这孩子不会害您，请陛下放心。”

　　“他为什么觉得自己疯了？”皇帝不耐烦了，他不是个喜欢兜圈子的人。

　　没想到瞎娘娘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道：“他在宫里什么依靠都没有，从小被人欺负到大，如果不这样做，他凭什么信念活下去？”

　　皇帝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恶毒之人。

　　瞎娘娘嗤笑一声：“他不是才咬舌过一次吗？你知不知道他多少次想要自杀？难道你要我告诉宁尘，他娘亲不要他，爹爹厌恶他恨不得他去死吗？”

　　“你胡说！”皇帝拍案而起，怒斥道，“朕何时要他去死？”

　　瞎娘娘也站了起来：“你没有？你明明亲口叫他去死！臣妾是眼瞎，可心还是在的！”

　　皇帝气得发抖，却无法辩驳一句。

　　他是说过那种话，他是逼得宁尘自杀两次，他是差一点就把宁尘弄没了。

　　这时候有一个小宫女跑了进来，面无表情道：“皇上，宁尘去了暗室，因为找不到陛下，他们已经行刑了。”

“什么！不可能！”皇帝脸色一变，慌慌张张的出去了。

　　宁尘不是个死板的人，如果没有皇帝的召唤，他是不会去自讨苦吃的，所以皇帝没有通知那些行刑的太监，他想先混过十七，再去找宁尘谈谈。可宁尘状态不好，他对于自己总看到幻象这件事很烦心，自然没了讨巧的念头。

　　不得不说，皇帝从来没有了解过宁尘，一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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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赶到暗室的时候气都喘不过来了，他第一次后悔把地方设得这么远，好不容易才断断续续地叫了停。

　　两个太监诧异地望着皇帝，手中的刑杖纷纷静在了半空中。

　　宁尘身后已经破皮了，从素色的衣裳里渗出血来。

　　皇帝连忙冲上前，伸手将他揽到怀中。

　　“别······疼······”宁尘脸色惨白，唇色也分外难看，却还是强颜欢笑着，他似乎在开玩笑，但是没有一个人配合。

　　皇帝松了松胳膊，只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对，什么都做不好，他颤着声音问：“打了多少？”

　　太监都吓得噗通跪倒在地，皇帝很久没这么失态过了，他们怕也是正常。

　　“朕问你们话呢！哑巴了吗？”

　　一个年纪大些的太监顿时反应过来，刚要回答，宁尘却开口了：“四十三······”

　　皇帝手一抖，转而对着太监大叫：“快去请太医！越快越好！”

　　宁尘的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他闭上眼，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皇帝更加着急了：“怎么？不舒服吗？再忍忍，太医很快就会来的，再忍忍······”

　　“我是不是快死了？”宁尘问着眼泪就下来了，他印象中皇帝也这样哄过自己，那时候自己就是快死了。

　　皇帝一愣，他没想到宁尘会这么问。

　　对啊，他又不是要死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不想死。”宁尘盯着皇帝，满眼的乞求，“我不想死，可是我害怕，我怕疼······”

　　“好了不要说了，你会没事的，睡会儿吧，睡醒了就不疼了。”皇帝帮他撩开眼前的头发，声音格外的温柔。

　　宁尘明显有些神志不清了，他嘟囔着往皇帝怀里钻了钻，冷汗都蹭在了明黄的袍子上：“爹······别走，陪陪我······”

　　“你不要动了，会疼。”皇帝按着宁尘肩膀，制止他自残般的举动，“朕不走，睡吧，太医马上就来了。”

　　“娘亲······娘亲呢？娘亲不要我了······我哪里做得不好······”他伸手捂住面颊，“别打了······我不是野种······”

　　皇帝手足无措地半抱着宁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是野种，爹不会再打你了，再也不打你了，娘亲，娘亲去给你买好吃的了，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没想到宁尘惨叫一声：“别打了！我不是野种！三哥······三哥救我······不要！三哥！都是，都是我不好······我是灾星······我要是死了就好了······皇上饶了我······呜呜······饶了我······”

　　皇帝感觉鼻子一酸，但只能将怀中的少年抱得更紧些，他是蹲在刑凳边上的，双臂还要绕过宁尘的伤处，分外吃力。

　　宁尘小半个身子都过了刑凳，全靠皇帝支撑着。他受下四十多杖，臀部早已经皮开肉绽了，此时自然没什么力气，很快便不再哭闹了，只是嘀嘀咕咕地念着爹娘。

　　太医到的时候宁尘已经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皇帝的衣裳。

　　这次是一个年轻的太医，看到这番情景吓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偏偏皇帝还对他伸出一根食指，压低声音道：“轻点，别吵醒他。”

　　太医连连点头，把药箱里最漂亮的一瓶取了出来。宫女早就准备好了热水，那太医年纪不大，动作却很纯熟，他洗净帕子，小心翼翼地将水挤到宁尘裤上。

　　只是这回宁尘穿的是干燥的衣裳，皮肉都粘在裤里，即便弄湿了也难褪得很。太医勉强剪下脱离的部分，但剩下的布料却是怎么都剥不下来了。

　　“朕压着他，你只管上药。”皇帝依旧这样说，只是心态完全不同。

　　太医拭了拭额角的汗水，叹口气：“那皇上可要按好了。”这么说着他狠狠一拽，疤瞬间连着布料被撕裂开来。

　　“呃啊！”宁尘生生被疼醒了，惨叫一声开始拼命挣扎。

　　又是一块布料被拽下。

　　“啊啊啊啊啊啊！不！不要！”宁尘高高仰起头，大滴的泪珠不停往下滚。

　　这样的反应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凌迟也不过如此了。

　　皇帝觉得自己有点窒息，他一边费力压着宁尘，不让他把伤口再次挣裂，一边对着太医怒吼：“住手！你到底会不会上药！”

　　太医没有表情，低下头恭敬地道：“公子这般会感染的，皇上确定不要上药？”

　　皇帝盯着太医许久，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你继续吧。”

　　宁尘哭得更厉害了，右手死死抠住皇帝的胳膊：“不要！不要！”

　　皇帝揉了揉他的头发，嗓音格外温柔：“尘儿最勇敢了对不对？”

　　他惊恐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在故意和皇帝唱反调似的睁大双眼：“不！不！”

　　“听话，上了药就不疼了，不然伤口感染了会更难受。”于是皇帝板起脸，神情夸张，“等上了药朕让小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可宁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东西，抱着头又开始胡言乱语：“皇上饶了贱奴！别打了！贱奴没有害三皇子！没有······呜呜······”

　　皇帝心里一紧，连忙安抚道：“朕相信你，不打了，不打了，现在让太医给你上药，听话······”

　　半晌，宁尘松开手，将信将疑地望了眼皇帝，才乖乖伏上他的肩头。

　　“你若是疼，大可以咬着爹，爹陪你一起疼，你就能少疼一些了。”皇帝终于松了口气。

　　宁尘却红了眼眶，糯糯道：“爹，我不疼。”

　　过了一会儿太医准备接着撕去剩下的衣料时，宁尘又开口了：“爹，我没疯，真的。”

　　皇帝没有出声，只是拍了拍他的后背。

　　太医趁着他分神，迅速撕下了一块较小的布，宁尘闷哼一声，愣是没有叫出来。

　　皇帝连忙道：“别忍着，疼就咬爹爹。”

　　太医再一次拭去额角的汗水，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这块衣料太大，若是一下撕去可能会伤及骨肉，所以公子可要忍住了。”

宁尘听到这句话本能地身子一颤，而后咬紧牙关：“尘儿忍得住。”

　　他这是在说大话了。

　　钝刀割肉的痛楚不是锋利的刀能够比拟的，太医将衣料一寸一寸剥落时，宁尘的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皇帝将他按到自己肩上，怒斥道：“张嘴！”

　　恍惚中宁尘真的张开嘴，对着皇帝的肩头咬了上去。

　　太医专注手中的动作，所以没有看到皇帝忍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