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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还珠格格之凤求凰

回去的路无比的漫长,深夜的马路寂静的只能听见树叶沙沙的响声,她掀开帘子望着天边那一轮弯弯的月亮,星星被乌云遮着光无处簇拥,只留它高高的挂在天上散发着惨白的光。

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事不停的在脑海里晃悠着,突如其来的刺杀、永琪的蒙冤、鄂敏的请求、方家的仇恨以及紫薇的真相……桩桩件件都像一块大石头一般死死的压着她不能呼吸,闭上眼一会是温柔多情的江南过往,一会又是在西林家度过的还算平安的少女岁月,一会又是火光冲天的血海深仇,她痛苦的摇了摇头,目光刚好流连在不远处的那处宅子上。

大明湖畔的宅子在夜晚散发着幽暗的光,白日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晚上突然变得有几分可怖,高高的红墙上倒映着树枝的斑驳影子,恍然间她竟然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舍得回来了?天天往外跑哪有半点格格的样子!”

鄂弼站在正堂门口绷着脸看着她,鄂夫人听见声音从屋里走出来,瞪了丈夫一眼拉着她往偏房走,“别理他,今日在衙门气不顺!额娘才煮好的馄炖,快吃一碗早点休息”

白嫩的馄炖在滚烫的汤汁里翻腾,缈缈的白雾却渐渐隐没了鄂夫人含笑的影子,她大喊着‘额娘’拼命的扇着风却怎么也赶不走眼前的团团白烟,急得快要哭出来追着那团白雾跑,却突然觉得步子一僵,她回头望去,一位年岁大概三十左右的少妇正温柔的看着她。

“囡囡,娘在这呀,你喊谁呢?”

她不可置信的听着这恍如隔世的声音,她依然如记忆中一般爱穿件水青色的长裙,笑起来眉眼盈盈,晃着手里的油袋子“跑了一天累了吧?快到娘怀里来,才给你买来醉芳斋的黏口酥呢。”

“阿娘?”她抬起步子想奔过去,白雾却骤然消散鄂夫人不解的唤着她“燕慈!额娘在这呢!”

“额娘?你竟然认贼做母?”

“阿娘我没有,我真的不知道……”

“燕慈,你是我们西林家的女儿,家谱上堂堂正正的写着你的名字,更何况西林家这些年待你不薄,你”

“额娘我知,”

“囡囡,咱们家是怎么没的,你阿爹是如何惨死的,方家一门十九口是如何一朝化为灰烬的,你把这些都忘了吗?”

“燕慈……”

“囡囡……”

她两只手被两位母亲拉着左摇右晃的动弹不得,痛苦的左右看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得满头是汗的大叫出声,陡然睁开了眼。

轿子已经停了,萧剑正伸着手等她下车。

“怎么手心都是汗?”

萧剑关切的向前一步扶住她的肩,“哥说得话你都记住了吗?”

她迟疑了下还是不死心的问,“真的不能告诉永琪吗?他是我”

还没说完就被萧剑打断,他十分坚定的拒绝,“事情越少的人知道越安全。小燕子你记住了,方家现在只有我们了,只有我们才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他又笑了笑拥了拥她身上的披风,“哥这辈子都不会害你的。”

她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府,偌大的府邸漆黑一片,只偏房的那间还亮着两盏灯,窗棂上倒映出他伏案的身影,小燕子蹑手蹑脚的进去,正好看到他最后落笔。

“你倒是挺有闲情雅致。”

她多少有点吃惊永琪的气定神闲,案子上茶碾子还没收,他一边随意的磨着墨一边吹着茶漾着清香,笑着瞥了她一眼,“身正不怕影子斜!快来看看我才画好的,这几年总是忙着干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今日下笔都觉得笔力大不如从前。”

他放下茶碗长臂一揽搂她在怀里邀她看画,黄色的绢纸上一条小溪涓涓流淌,岸旁挺立着排排青松,远处晚雁来归携来一抹浮云,一人着蓑衣撑蒿而望,右边一行小字是她从来都读不懂的诗,可她总也能明白几分永琪笔下的意思。

他从来都是光风霁月、清清朗朗如玉无暇的君子。

酝酿了一路的话突然觉得没法说出口,她该怎么告诉永琪——你先帮帮西林家掩过这次的事,等到初十大宴自会还你清白?

察觉到怀里的人的僵硬,他环住她转了个圈与她对视,“我晚上干了什么和你汇报的清清楚楚,现在到你了。”

“啊?”

“刚去哪了?可别告诉我,又找萧剑去了!”

被一语道出实情的小燕子有些心虚的别开了眼,支支吾吾的按着萧剑教了她千次百次的话撒着谎,“我刚刚去见了叔父。”

他的手陡然松开,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小燕子深呼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吓得永琪往后一撤撞到案上碰到了墨汁,浓黑的墨瞬间将那幅画浸染成了漆黑一片……

他没直接说让她起来,目光审视的在她身上流连了几秒又背过了身去,看着一滴滴墨汁从案上漫到案边一滴滴的落下打在地上又溅起,慢慢的凝聚成了一滩泛着涟漪,屋里开始弥漫起徽州古墨的淡淡的清香。

永琪终于回过了头,蹲下身子把她扶起,在她昂着头还没说出所谓的‘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就不起’甚至还没说出她的请求的时候先抬手抚在她苍白的嘴唇上,“我答应你,地上凉你先起来。”

“我,我还没说我想”

“西林家是我岳家,帮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早就说过,会保西林家平安,一定说到做到。”

他极其平静的做出了承诺,不知所措的成了小燕子,屋里的墨汁渐渐凝重带了点陈旧的臭,她别过脸去看着完全浸泡在墨汁中的绢画,所有的青松明月清溪老叟都已经化为了浓浓的一团黑色——就像她在逼着永琪做的事的一样。

察觉到她的目光,永琪站过去把书案挡的严严实实拉着她往卧房走,脚步轻快的好像只是答应了她明天早上想吃小笼包这件极其简单的小事一样,一如往常一般扶她躺下吹了灯。

唯一的烛火灭的时候黑暗陡然降临,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舒了口气,换下了刚刚故作伪装的面容。

她从坚定变成了羞愧,而永琪则从轻松转为了凝重。

被子里的两具躯体都极其的僵硬,平日里总要跟着八爪鱼缠在他身上的小燕子一动都不敢动,只敢转着眼睛看他,正闭着眼睛一脸平静的酝酿着睡意,丝毫不像往日一般总爱侧着脸把手搭在她腰上,兴致起的时候总还要闹上一番才肯睡。

她默默的又收回了眼神,盘算着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才鼓起勇气要转过身去和他说话,永琪却突然翻了个身,脸朝着青墙,只留下了一个僵硬的脊背。

呼吸声渐渐响起,乌云散开给了繁星璀璨,不大的床上两人离的好远,独独留着两道孤单的背影给了这漫漫长夜。

此后的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她和永琪好像又回到了才成婚时一样,见面客客气气的笑着寒暄,晚上同床异梦的想着自己心里的那点事;有时候她想主动说几句话又怕自己说多错多反而漏了马脚前功尽弃,只能跟着他一起沉默在他关心时不轻不重的表达一下感谢,偶尔送杯茶点心什么的去那间经常紧闭着的书房。

晴儿有次来时正好碰见两人吃饭,还没吃上几口永琪就急匆匆的往外跑,留下晴儿疑惑的看着她“你们两个吵架了?”

她摇摇头否认着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晴儿宽慰她永琪一向天之骄子骤然被皇上申斥心里难免不畅快,“你忘了,上次萧剑不也骂了他一顿来着?”

听见萧剑二字的小燕子眼前一亮,拉着她的手就问她是不是又和萧剑见了面,晴儿害羞的低着头不回应,小燕子笑的更加开怀把自家哥哥夸的天花乱坠,“有一出折子戏怎么唱来着,‘谁家陌上少年郎,翩翩君子如玉光。’”

晴儿笑着以扇遮面,“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这样的话,还是用来形容你们家永琪吧,我这个五哥哥呀,才真是人如其名,美玉无瑕呢!”

小燕子偏偏不服,“谁说的,我真觉得萧剑不”

“永琪?你怎么不进来?”

晴儿才移开扇子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永琪,脸色铁青的攥着手强压着怒气瞥了小燕子一眼,“孔夫子有言,‘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我哪好意思听。”

不好意思?

她说了什么他不好意思听?还非礼无言,那就是她不该说话呗?

火蹭蹭的往外冒,已经忍了好几天的小燕子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事是你答应的她又没逼着他干,愿意当君子就义正严辞的拒绝她呀,天天在这拿腔作势的像什么样子!

她不甘示弱的瞪了过去,“既然‘非礼勿听’,那就赶紧出去!”

永琪哼了一声的看着她,“过河拆桥,格格真不愧是西林家的女儿!”

说完他拂袖而去,气的小燕子愣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着晴儿,“他刚刚叫我什么?格格?”

“还说你们没吵架!”

紫薇端着一碟点心进来,“皇上赏你的,说这几日不见你,也不知道她去哪玩去了,吃的点心有没有他这碟正宗!”

“皇阿玛不生气了?”

“怎么会生气呢,白莲教的事情已经查清了,和永琪一点关系都没有,反而还是这次的功臣。哦,皇上还说,西林家这次也出了不少的力,还要等着回京升鄂敏大人的官呢!”

晴儿听了也笑,坐着甩了甩帕子,“晴儿恭喜五福晋,丈夫沉冤得雪,母家步步高升,实在是双喜临门呢!”

“何止呢!”紫薇笑着瞥过她依旧平坦的肚子,晴儿瞬间明白过来也高兴的不得了,“真的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老佛爷要是知道她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重孙就要来了只怕是高兴的合不拢嘴呢!”

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的道着喜,小燕子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的欢喜,推开晴儿的手就往外跑,永琪尚未走远,正和躺在树下晒太阳养伤的永珹说话,她走过去时正好听见永珹奚落他“我当五弟是个多光明正大的人呢,原来也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那就少在这装蒜,别天天标榜着自己与世无争对大位无心,冠冕堂皇的话说得比谁都好听,假不假啊?”

永琪没反驳也没承认,只平静的望着他,永珹见没人搭腔也觉得无聊,骂了句就扶着婢女的手回了房,小燕子看着他浑身竖起的劲散了下去颓唐的弯着背,有些心疼的唤了句,“永琪”

他转身正好看到她眼里的不忍,自嘲的笑了笑,“你也这么觉得的是不是?”

小燕子被问的一愣,低下头想着回复,永琪却觉得她在默认,冷笑一声从她身侧走过,“是,我用了肮脏的、见不得人、颠倒黑白的下作手段在追求名利和荣华富贵,我也成了那么该受人唾骂所不齿的人!”

腰间的佩玉扬起的穗子蹭过她的手腕,她才回过神来看着只剩下背影的永琪。

她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呢?这一切难道不是拜她所赐吗?

她只是觉得,永琪得是费了多大劲才保住了这一切,如果知道了这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逢场作戏,又会多么的失望?

刚想来寻永琪的尔康偏巧看到了这一幕,想到紫薇这些日子一直问他两人吵了架也想着劝和两句,“你火气这么大干什么?事是你答应干的,她也没把刀架你脖子上。更何况,西林家是她母家,她总不能真看着娘家去死吧?再说了,她这也是为了你,这样的情况下,西林家若是再倒了,永琪,你大概是永无出头之日,做个闲散王爷都是皇上开恩了。”

永琪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从我当初看到西林家办的那些事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我总还抱着点希望,觉得她不是这种偏帮亲戚的人。我以为她看懂了我的那幅画的意思——我愿意放弃自己的所有,和她一起大义灭亲就为了从小学的那些仁义礼智信!闲散王爷也好,被发配边疆甚至关进宗人府去也罢,至少我一直是那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不像现在,我的手上也沾了血,沾了那些肮脏的铜臭。”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阳光金灿灿的洒在上边白净的发光,多年习武练字留下的薄茧互相摩擦着,曾伏过案、握过剑,却也掂过那些白花花的银子……

“永琪,水至清则无鱼,想要摸鱼,尤其是摸到大鱼,得在浑水里面。”

尔康高深莫测的拍拍他的肩膀,“你想想呀,历史上那些能臣良将,那些雄主高帝,哪一个是完全纯纯粹粹的‘好人’呢?汉武帝推恩令绝了多少宗嗣的出路,唐太宗不也有玄武门之变,明太祖洪武四大案杀的人还少吗?就是圣祖皇帝,他的错处你难道寻不到?”

永琪抬起头与他对视着,尔康语重心长的望着他,“世上安得双全法,一个沾过血见过黑暗在努力创造盛世的英雄,和一个看不惯世间百态,总想着超然自我清清白白的’隐居人,你想做哪个?或者说,唐太宗和陶渊明,你更喜欢哪个?再直白点说,你就这么的为着心中道义死了,和努力活着成为一代名臣或明君努力还世间一个清朗的天下,哪个更有价值些?”

他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尔康的意思。

回到偏房的时候小燕子正撑着脑袋发呆,看见他进来有些紧张的站了起来,永琪想起尔康的话不由得有些愧疚,又有点拉不下脸去道歉,索性避开这个话题,“难得能出去,我陪着你去街上逛逛?”

给好的台阶她怎么可能不下,连连应着转身换了件衣服就跟着他出门,两人依旧有些尴尬的隔着一道不宽不窄的缝隙并肩走着,路过泉城街的时候人山人海的比那天庙会还要热闹,小燕子踮着脚尖也想去凑热闹,听见身边路过的人讨论着才隐约猜出大概是在行刑砍了那些白莲教的余孽,有些奇怪的问永琪,“不都是午时三刻砍头?”

“快刀斩乱麻。”

他瞥了她一眼幽幽的说了这么一句,小燕子还想再问却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大概也和西林家有关。

于是她识趣的跟着永琪转去了另一条街道,相比于商市林立的泉城街,这条街要安静了许多,两旁排排正正高低不一的民宅立着高高的烟囱,炊烟袅袅的散发着饭菜的清香,坐在门口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含笑看着不远处正跑过来的小孩子,一群孩子们有大有小的满脸是泥的追逐打闹着在这条长长的街上奔跑着,已经有了不少的人家大开着门或是呼喊或是训斥或是嗔怪,“吃饭了赶紧回家!”

小燕子看着这些立在房前的布衣素钗的少妇们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小时候,阿娘立在门口喊,哥哥追在她后边扯她回家吃饭,兄妹俩拌嘴纠缠的在街上就开始闹,被放衙回来的阿爹一手拎一个的逮回了家……

“小心!”

她沉浸在回忆里没看见迎面冲过来的小孩子,被永琪拉了一把抱在怀里才反应过来,小孩子低着头一脸害怕的看着他们,惹得小燕子母性大发的保护欲爆棚,回头瞪了一眼吹胡子瞪眼的永琪蹲下身去拍着他身上的土,“快回家吧,别惹你娘生气。”

小孩子一溜烟儿的跑远,小燕子慈爱的望着他活泼的背影笑,永琪一脸无奈的摇摇头,“你倒是一贯爱当好人,小十二淘气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好脾气。”

“那时候年轻吧”

她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那时候年轻,只觉得父母管的厌烦,还觉得小孩子毛手毛脚的不懂事,可真等到自己做了父母才慢慢开始明白,父母的唠叨中夹杂着此生不可多得也无处寻觅的爱,小孩子的莽撞里藏的全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浪漫和被宠爱的有恃无恐……

她羡慕极了这样还能在街上疯跑欢闹有人等着回家吃饭的小孩子。

感慨完了的小燕子才发现自己此时还在他怀里,索性就坡下驴嘿嘿一笑挽着他的手向回走,“人家都喊着回家吃饭了咱们也回去吧,我都快饿死了。”

被牵住手的永琪有些受宠若惊,走在前边的小燕子回头望着他晃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眨了眨眼,“快点呀!”

他快走了几步跟了上去,手转了圈与她十指相扣,傍晚的街上比刚刚热闹了许多,吆喝叫卖声里夹杂着来往的骡马铃铛,三俩行人的低声交谈被隐在这一片烟火尘埃中,小燕子捧着才摊好的煎饼兴冲冲的跑在前边去看手艺铺子,永琪一手拎着她要买给乾隆的小笼包,一手抱着她说后日要去湖边放的燕子风筝,还要顾及着让她别跑太快,整个人恨不得有三头六臂一样终于穿过人群终于追上了她,却发现她正拿着双虎头鞋左看右看的笑。

“你要送给令妃啊,令姨娘?等孩子出生还早着呢,更别提能穿鞋走路了,”

永琪笑她管的太宽,小燕子没好气的看了眼这人不开窍的样子,脱口而出想告诉他又突然起了玩笑的心思想再骗骗他,于是眼神一转放下了虎头鞋附和道,“也是”,目光又转向了一旁。

桃木核穿成的手链刻着繁复的花纹,小燕子一脸惊叹的瞧着这巧夺天工的手艺,一旁摆着一幅大明湖畔莲花盛开图的十字绣,再往上瞧,玲琅满目的满满的都是各色花形的步摇玉钗。

她嘿嘿一笑转身摸向永琪的腰封,掏出几个碎银子开始大买特买,永琪跟在她旁边看着她拿一个付钱就接过一个,她大概是真有几分算账的天分,手里的钱花完时正好买了满满的一兜,乐呵呵的拉着永琪一边走一边如数家珍,“那幅十字绣肯定要送给紫薇,还有个刻着经书的佛珠钏,我估计老佛爷会喜欢,唔那个凤凰花钗就给皇额娘吧,还有晴儿,有个手帕我瞧着不错。哦对了,我还看见一个刻着萧的……”

永琪一开始还笑眼盈盈的看着她手舞足蹈,听到最后脸却有些黑,赌气的哼了一声,“就这些?”

小燕子一摊手,“对呀,正好把钱都花完了。”

他眼角瞬间耷拉了下来一脸的挫败,小燕子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背着手从身后拿出了件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骗你的,我能忘了你吗?”

永琪惊喜的抬起头,在她的手心卧着一块白玉鸳鸯扣,外环是无暇的羊脂玉浮出一道浅浅的长痕缀着条红色的穗子,中央的圆扣被雕成了一只驻足于梁上的燕子,她小心翼翼的把它扣下来,“你一半,我一半。”

玉佩落到手心里时还带着她的温度,他提起玉佩在眼前晃了晃,中间的空洞正好圈住了她的画面,燕子离了长梁被她挂在脖子上晃晃悠悠的一副振翅欲飞的快乐……

他低头把玉佩绑在了腰间,心想这没了燕子的玉佩好像的确不如刚刚看起来灵动好看。

小燕子满足的看着他一幅欢喜的无所适从的样子觉得有点可爱,十七八年纪的少年总爱在她面前装老成持重,如今这一幅小孩子得了糖的咧不住的笑反而让幸福变得真实鲜活了许多,眼睛像是一团火一般炽热的明亮,“那边有家面店,我听说山东的金丝面是一绝,要不要去尝尝?”

他指着不远处的店铺问她,“吃别的也行,明日初十大宴,想必山东的美食一定不少。”

明日初十大宴。

她抬头望着远处天边的晚霞千里,火红的霞光映得半边天都弥漫在一处红光中,小时候听过谚语,‘晚霞行千里’,明天大概是个好天气吧。

三月初十,天气的确好得不得了,千佛山的工事早已修筑了多时,金碧辉煌的宫殿与山上金光闪闪的佛像交相辉映,看得小燕子都惊了眼,不住的感慨着怪不得叫千佛山。

自小在济南的长大的紫薇也感叹着山东巡抚到还真是会找地方,这千佛山属于泰山的余脉,相传上古虞舜帝为民时,曾躬耕于此,故又称舜山。隋朝年间,山东佛教盛行,虔诚的教徒依山沿壁镌刻了为数较多的石佛。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太适合乾隆了。

帝王封禅于泰山程序繁杂,且宋真宗封禅泰山后也彻底绝了后世有为帝王的后路;而这千佛山,既有舜这样的三皇五帝做背书撑足了一代明帝的面子,又有佛像数座以求国运昌隆,更是泰山的余脉,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乾隆果然极为高兴,被人簇拥着听着耳边人不住的戴着高帽子乐得合不拢嘴连连叫着赏,永琪在一旁下笔不停的忙的脚不沾地,小燕子则被那些夫人小姐拉着寒暄,一会夸夸她身上这件衣服的样式好看,一会要问她气色这样好是吃了什么宝贝,小燕子叫苦不迭给紫薇使了个颜色溜出去,被她扶着坐在石凳上看满眼的彩色经幡下来来往往的人,寻寻觅觅了半天也没看见萧剑的人影。

“晴儿呢?”

“她说从前便跟着老佛爷来过千佛山一次,所以地方大概都认得,应该是去祈福去了吧。你别担心,我刚刚看见萧剑跟着呢。”

她哦了一声却不禁嘀咕,她这个哥哥脑子里整天再想着什么,这么重要的日子她紧张的昨晚一夜都没睡好,他还有心情在这想着谈情说爱?

晴儿也被萧剑吓了一跳,他跟在她身后跪在蒲团上一本正经的双手合十,“求佛祖保佑,晴儿一辈子平平安安,幸福安康。”

她闭着的眼突然睁开,转身瞥他一眼骂他总是佛祖面前也敢胡言乱语,萧剑一脸真诚的摇头,说是寺庙大门开,专等信徒来。老佛爷能求,晴格格能求,他就求不得?

“那你就好好的求,诚心诚意的求。”

“我就是诚心诚意的呀。”他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又上了九香打算大声的再说一遍自己的愿望,晴儿气恼的站起来转身就走,萧剑连忙跟在她身后,两人别别扭扭的绕着山转,他左一句右一句的问着千佛山的事情,最后抬头望着高高的一处宫殿前好奇的问她,“这是哪?”

“齐烟九点坊,上边有个一览亭,凭栏北望,近处大明湖如镜,远处黄河如带,整个泉城景色一览无遗。”

她抬头遮着阳光解释,“一会皇上肯定要去,咱们还是快下去吧,皇帝休憩的寝宫,咱们随意上去了那是要砍头的重罪。”

‘呵,又是砍头。’萧剑嘀咕了一句不满的摇了摇头,但也没继续坚持。随着晴儿又聊了一路下了山,那边的人群已经往这边走了过来。

小燕子见到晴儿就扑了上来,左右看看没发现萧剑的人影,嘀咕着刚刚明明看见一起下来了就被从后拥过来的永琪拉着往前走,“刚不还说震撼呢嘛,你看前边的千佛崖,那才叫震撼呢。”

她顺着永琪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千佛崖上高低林立着九窟一百余尊佛像,位于中央的极乐洞是主窟,中间阿弥陀佛盘膝禅坐, 右侧大势至菩萨 、左侧观世音菩萨侍立;抬眼望去三米余高的佛像庄重威严,将人深处的恐惧照的无处遁形。

她闭着眼默念,求佛祖保佑……

“这千佛山果然名不虚传啊,朕触景生情,感慨良多,纪晓岚,拿笔来!”

乾隆声如洪钟的笑声打断了这里难得的安宁,鄂敏已经弯下了腰等着乾隆手书,山东巡抚已经唤了雕刻匠来做好了阵仗,所有人都等着乾隆‘绣口一吐也画出个盛世大清’。

分干自岱宗,冈峦雄且秀。历城作南屏,洪荒判早就。

偶来恣揽结,望远欣所遘。驻辇傍云关,步屧跻萝岫。

初无五丁斧,石佛谁所镂。拈花或龈笑,悲物或眉皱。

“啊~!”

一声尖叫瞬间隐没了乾隆大发的诗兴吟诵声,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看着千佛崖上那一抹骇人的灰白。

尚且还连着一丝未完全腐败的白肉……

小燕子当下没忍住吐了出来,乾隆震撼的丢下笔一把推的本就蹲了多时头昏脚麻的鄂敏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环视着四周。

“这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颤颤巍巍的跪了下去,小燕子悄悄抬着头看着跪在最前边的山东巡抚面如土色的和鄂敏使着眼色,雕刻匠见状将斧头高举过头顶直直的跪在了乾隆面前,“请皇上申冤。”

小燕子本能的想去寻萧剑,却发现这么重要的场合他依旧不在,雕刻匠痛哭流涕的控诉着山东官场的黑暗和腐败,“皇上不知道,这面千佛崖上的佛像是由多少血肉之躯砌成的啊!城北有个石匠庄,本来住着老老少少三百口人,如今男丁所剩无几,唯有老妪妇孺靠着自家男人用命换来的那几两银子艰难度日。”

他说得声泪俱下,解开扣子哆哆嗦嗦的将一封折子从那件并不合身的新衣服里拿出来,“大人让人仔仔细细的检查我的衣服,草民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带进来给皇上。这上边是山东巡抚如何欺压百姓、收受贿赂、为乱官场、草菅人命的一些记录,还请皇上明察。”

“纪晓岚,给朕念!让朕听听,朕的肱骨之臣都背着朕干出来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纪晓岚应了声接过折子开始念,从乾隆八年一直到乾隆二十四年一件件鲜血淋漓的真相被揭开,轻一些的如卖官鬻爵圈地,再严重的纵亲经商大收贿赂,更严重的是随意的草菅人命胡乱判案,最最严重的一点是,与京官苟合,动了国库的银子……

“乾隆二十四年,山”

“够了!”

乾隆大喝一声夺过来折子啪的摔在了山东巡抚的脸上,众人都把头低的更狠生怕惹上一身麻烦,也有胆大的将目光悄悄看向已经面如死灰的鄂敏和跪在一处没有反应的五阿哥夫妇上。

永琪低着头,手却紧紧的攥了起来。他从来没想到西林家的事情竟然如此的严重,从前只觉得是个贪图名利的家族,虽然过分了些但水至清则无鱼,真要深究下来哪个官场的人干净,帮帮也就帮帮了。可如今……

他抬头看着眼前裸露的白骨,像今日这样大兴土木不顾百姓死活苛占例银的事情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无数累累恶行中的一件罢了。而其中,山东官场人人都有参与,西林家的角色也不遑多让。

永琪不由得转头盯着小燕子看,他不知道小燕子知不知道这一切,更不知道小燕子还会不会要他出手相帮,更也无法想象,这样的家族是如何养出的小燕子这样的姑娘,还是说,他一直也被蒙蔽了双眼?

小燕子茫然的回应着他的眼神,心里同样乱成了一团麻。

说实话,她不太相信这一切。

到底是在一起生活了近十年的时间,鄂弼虽然人急躁了些但也算不上坏,鄂夫人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旁得兄弟姐妹或许短视或许贪图名利或许爱慕虚荣或许也爱阴阳怪气,但她能看出来,这些人本性不坏。

他们也许会为了钱为了名一时迷失了自己,但不至于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

况且,这里面的许多事她从来都没有听过,比鄂敏给她的那份折子,比她交给萧剑的那份折子要多了许多她从前想都不会想的事,这些事情这个雕刻匠会是从哪里得知的?

鄂敏已经在大喊着冤枉,然而才喊了一句就被雕刻匠凄厉的呼声所盖住,“请皇上明察,草民愿以那些死去的兄弟灵魂起誓,这上边所说的一切,绝无半句虚言!”

她原本燃起的希望瞬间就被浇灭,不得不逼迫自己去相信西林家真的干了这些事,这个养她长大的西林家,除却背负着方家满门的性命外,还掐灭了千千万万家庭的灯火。

鄂敏还在大喊着冤枉,雕刻匠还在请着明察,乾隆疲惫的摆了摆手,“来人,把他们给朕绑起来!”又看了眼跪在后边的永琪和小燕子,“其他人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朕一个人静一静。”

“皇上!草民”

“你放心,朕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但口说无凭,朕也不能随意的冤枉一个好人。”

说完这句他抬步继续向上去了‘齐烟九点坊’,难得的坊间并没有什么人,站在高处望着远方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以至于让他都有点招架不住。

山东巡抚是一定要杀的,那山东官场的其他人呢?

不杀难以平民愤,杀了他又去哪寻这么的亏空?广开科举能保证有能臣立马上任吗?又会不会伤了其他地方官员的心导致他们因噎废食?

那鄂敏呢?鄂敏背后的西林家呢?鄂尔泰是先帝钦命的辅政大臣,灵位现在还在贤良祠里供奉着呢,能随便动吗?

更何况,还是永琪的岳家,他其实是最看好永琪的。不然也不会禁足他却又默认他那一番暗中操纵,就是为了告诉他,有时候过直则易折……

他低着头沉思,近处的大明湖畔水平如镜,绿色点缀其上大概是还未开的莲蓬,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夏雨荷也想起了愉妃。

夏雨荷有点像才入府邸的愉妃,爱穿一身汉衣的长袍随意挽着发髻在王府的莲花池边喂鱼,京城三四月时难得下一场绵绵细雨她总爱站在廊下捧着卷书听雨声,偶尔也会跟着福晋侧福晋们抚琴唱歌,旁人总爱标榜自己满蒙军旗出身,她却总是一脸坦然的笑,“我觉得汉家姑娘更美些。”

汉家姑娘更美些,美得像湖边四月盛开的莲花,粉嫩的明媚却不妖艳,绿色的淡雅却不端庄,只不过这样不争不抢的美终究在绚烂多彩的皇宫里渐渐被金碧辉煌遮住了光亮,开败在了乾隆六年枫叶绚烂的深秋——他就是那时候遇见夏雨荷的。

都是故人了啊。

“去把永琪喊上来。”

乾隆叫走了身边唯一的内侍,自己一个人回了坊内的屋里闭目养神,迷迷糊糊间听见外边有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掐了掐眉心,“你上来的挺快!”

“很慢了,我已经等了十几年了。”

阴测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乾隆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一身黑衣的蒙面人,声音陌生的辨不出来人,“你是谁?想干什么?”

“来取你命的人!”

乾隆大惊失色的躲开了他刺过来的匕首,却发现他也是跌跌撞撞的脚步虚浮,于是心里有了点底气的看着他,“你要是也为了那些白骨而来大可以放心,朕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但你要想清楚,刺杀朕,是诛九族的死罪!”

“九族?我九族早就被你诛杀净了!”

他怒吼着向前冲去,乾隆好像当年被荆轲行刺的秦始皇一般绕着柱子四处躲着,一边身边的东西胡乱的扔过去也没投准,眼看着匕首已经到了眼前,乾隆终于寻到放在衣服里的匕首冲他刺了过去,刺客捂着伤口向后退了一步,乾隆已经开始高喊起‘来人’,他冷笑一声拿出火折子随意向屋里一扔,那些经幡与帘帏瞬间被点燃叫嚣着旺盛的火苗,他跌撞的退了出去把门死死的关上,自己则沿着那条下山匠人才知道的索道滑了下去……

狼烟四起,千佛山形成了一幅千年奇景,缭绕的烟雾弥漫在山尖,与天际的浮云相辅相成,‘齐烟九点坊’成了名副其实的四面烽烟起。

永琪得了消息要上去时正好抬头看到这幅景象,被震撼的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失了火!

他喊了内侍去叫人抬腿就往山上跑,小燕子听见他喊才明白过来那烟是什么,望着随处可见的青树和在山巅的坊不由得胆战心惊,条件反射的拉住了永琪的手,“太危险了永琪!”

他不管不顾的甩开她的手就往上冲,小燕子被晴儿扶了把才算没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挥着,“那你也得叫人啊,火太大了,永琪你回来!”

晴儿马上就要撑不住她的挣扎松手,小燕子却突然被一个黑衣人给挡在了前面,两个人一脸吃惊的看着他眨了眨眼,“萧剑?”

他怎么会穿成这个样子?

萧剑已经快要撑不住,死死的握住小燕子的手在她出声之前就拉着她向远处跑去,晴儿一脸无措的看着这一切瞬息发生,再抬头时,永琪的身影已经隐在了层层烟雾中……

“停车!你放我下去!我要回去!”

小燕子拼命的晃着马车,萧剑有气无力的靠在墙上看着她折腾“哥就是在带你回家,如今已经大仇得报,小燕子我们可以好好的过日子了!”

“大仇得报?”她不可置信的指着远处的云烟,“火是你放的?这就是你说的‘意外’?你为什么啊!你知不知皇阿玛和永琪都在上边啊!他们会被烧死的!”

“小燕子,他不是你的皇阿玛,他是你的仇人,永琪也不是你的丈夫,他是你仇人的儿子!”

小燕子摇着头否认,“我们的仇人不是西林家吗?是西林家设的计,是西林家告的诗,和皇阿玛和永琪有什么关系?”

“呵,没有吗?怎么会没有呢!旨意难道不是他下的?!文字狱这样的鬼东西难道不是他要搞的?!我们的爹难道不是因为为他做官卖命才得罪的那些人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至于永琪,他是什么好人吗?他和西林家同流合污只为了保住自己的那点荣华富贵,他和他那个爹一个样!”

萧剑声嘶力竭的喊出这句话就开始拼命的咳嗽,捂着胸口的手无力的垂下来粘了满地的血迹,他强撑着意识看着小燕子,“所以他们罪该万死!”

他缓缓的倒了下去瘫在马车里,一口鲜血喷涌在胸前开出了一朵血莲花,她这才发现,原来他全身都是伤,满身都是血。

萧剑,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呢?

她看着郎中急的满头大汗的把脉熬药来来往往,绞尽脑汁的想着这个问题,此时看着缠满了绷带的躺在床上的萧剑望着他身上不住向外渗的血终于肯定的摇了摇头,“萧剑,你不是我哥。”

我哥不是这样的人,我哥是连我去摸了树上的鸟蛋都要骂我的人,我哥是连我摔了一下都要心疼好久的人,我哥是这世界上最善良无畏的英雄,我哥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最舍不得我受伤的人啊!

他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滥杀无辜、满眼都是仇恨,心里全都是算计的人啊!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你说的对,从我走丢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你哥了。”

小燕子眼神震了震,所有想说出口的指责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只能扭过头去不看他,萧剑平静的盯着她的背影,“我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只是造化弄人,我的确不再是方家那个坦荡的小公子了。”

他的人生轨迹早在走丢的那一刻就被彻底的改变,上一秒他是杭州知府家的大公子,爹疼娘亲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可下一秒他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像狗一样需要讨好着人才能得到一粥一饭,从前的那些朗朗书声与潇洒肆意的骑马舞剑成了那些人口中“你也配这些”的奢望,他那双本该弯弓射箭的手,要去做工,要去洗衣做饭,更要去学着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事情。日复一日的消磨渐渐让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开始学着接受命运,直到他偷听见自己未来的归宿——他们没打算让他当个小厮,甚至没打算送他入宫做个太监,他们所看上的是爹娘赐予的这一幅好皮囊,让他成为那些达官贵人的最好的玩物。

“旁人是跌落凡尘,我是被凡尘碾压入泥浆里去。”

那是他第一次想到了死亡,时隔很久后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从来都是家风清正的方家少爷,如何能做这等辱没家风之事,可当他鼓足了勇气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向下跃时,却突然感觉一道牵引力引着他向后,轻蔑的看着他“死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

那是乾隆十四年,方家大火的第二年春天,他被人救了出去。

可那并不是噩梦的结束。

他要萧剑称之为岳父,自称是方家的世交,把方家所遭遇的一切毫不避讳的和盘托出,在看着不过才十岁的小孩子满脸不可置信的痛哭流涕时点了点头,重新给他选定了名字,教他如何利落的挽剑出鞘,也带着他去林深处的草场跑马;给他请了最好的师傅教他念书,只不过不学什么四书五经,而是学兵书学术法。傍晚的时候寸步不离的陪着他睡觉,最后一句总是,“严儿啊,千万别忘了给方家的报仇。”

他如何能忘呢?

他这些年在干的不都是复仇的事情吗?

他这些年所学的、所做的,和那些光明正大的事情半点关系都没有,全部都是黑暗的复仇,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饶恕,只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报还一报。

“我之所以不让你碰我那把剑,是因为它沾了太多人的血了。”

萧剑怜悯的看着她,“你可以骂我冷血、骂我无情。可这就是我的生存法则,他们这些人就是该死!我和义父苦苦谋划了这么多年,我故意让你不要告诉永琪,我故意骗你拿来西林家的证据,我故意跟在晴儿身后摸进了齐烟九点坊,我故意让千佛崖上的白骨暴露……不过我当时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真相,现在想来幸好我没有,不然我大概成功不了。”

他每一句话都说的无比的艰难,小燕子听着这些事实只觉得浑身冰冷,他还真是算无遗策,甚至把对他一片痴心的晴儿和对他满满的都是信任的妹妹也都算计了进去。

“你这么做值得吗?”

豁出了这条命,把人世间所有的真情都抛却,就为了所谓的报仇雪恨,甚至要报复到无关的人身上,真的值得吗?

萧剑突然大笑出声,“怎么不值得!我只要一想着,那个狗皇帝和他的儿子被困在那间屋子里出不去,他们会一点点被呛的喘不上来气直到死亡都闭不上眼睛,大火会一点点的吞没他们的腿、胳膊、脖子、头,都烧成了灰……”

“够了!”

小燕子抱着头大叫出声,不停的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永琪不会有事的,我求了菩萨的……”

“菩萨,菩萨当真能度众生?别傻了我的好妹妹。”

他嘲弄的笑了两声,早在他被困在躯壳里无处逃脱的时候,在他第一次拿着剑杀人手抖的不行晚上做噩梦的时候就不停的求过菩萨,可是有哪一次管用了呢?

人,还是只能靠自己。

小燕子愤恨的抬眼死死的盯着他,想开口却发现肚子搅疼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同于以往的那种小锤敲打的疼痛,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好像有人在使劲的拖拽着她的下体一般,支撑不住的倒在了地上。

萧剑被她的这幅样子惊住,慌张的就想下床去扶她牵动了创口跌倒在地上,小燕子抬头凄惨的望着他,“所以你是想要我们一家三口的命是不是?”

萧剑拼命的摇头,艰难的爬到她面前扶着她,语无伦次的解释着,“没有,哥没有,哥说过会护着你一辈子,哥绝不舍得伤害你一分一毫啊。燕子,你别晕过去,你和哥说说话”

他拼命的晃着意识有些涣散的小燕子,她颤抖着吐着气,“叫,叫大夫。”

“是,叫,叫大夫”

萧剑大声的喊着,在门口守着的郎中看见兄妹俩这幅样子吓得直喊天,才想扶萧剑就被他甩开,“先看我妹妹,快点!”

小燕子已经疼的直抽气,只能维持着一点意识看着大夫把脉,那郎中是个年约五十的老先生,应该是和萧剑很熟,看了看他的脸色犹豫的不说话,小燕子已经焦急的问着,“孩子没事吧?”

他长叹一口气转身看着她,“姑娘,这孩子怕是保不住”

“怎么可能!”她挣扎的要坐起来又疼的躺了下去,“我现在感觉比刚刚好多了,怎么可能保不住。你都不试试怎么知道保不住,你倒是开药啊!”

她情绪激动的泪流满面,那郎中只能硬着头皮安慰着,“这孩子先天不足,从坐胎时就不稳。孕妇前几个月最忌情绪大起大落,姑娘最近这段日子只怕不好过吧?”

小燕子突然停下了哭闹,只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萧剑,她这段日子只怕不好过吧。

怎么会好过呢?

一桩又一桩的事像一块一块石头一样噼里啪啦的不停的向她砸过来,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被打了下去,认了哥哥是喜,得知西林家真相又是悲,悲喜交加间还要忍受着和永琪撒谎的愧疚,好不容易撑到了现在,又告诉她自己最信任的哥哥也在骗她,而她最爱的丈夫和疼她护她的皇阿玛很可能已经化为了灰烬……

她如何能好过!

眼泪大颗大颗的向下落,萧剑扑在她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她连眨都不眨的低头看着从来都未隆起的小腹,又看看眼前的这位‘失而复得’的哥哥,突然笑出了声。

她真是荒唐啊,她真是个祸害是不是?

原本清清朗朗的永琪被她引狼入室害得生死未卜,和她共同经历了这么多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世界就已经要离开,可她想去怨眼前的这个罪魁祸首又发现,萧剑走到今天这步难道不也是拜她所赐?

是她当年的顽劣,是她当年的骄横,是她当年的胡闹,才毁了萧剑这一生……

“也挺好的,我反正也不舍得他一个人走。我们一家三口还能做个伴。”

她低头抚着肚子轻轻笑着,萧剑着急的握紧她的手,小燕子抬头平静的望着他,“萧剑,你让我回家吧。趁它还在我肚子里,你让我回家好不好”

“回哪去?咱们才是一家人呀燕子,咱们才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血亲啊燕子!”

萧剑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摇头,“我要回家,那才是我家,紫禁城的景阳宫才是我家。”

她坚持着从床上坐起来,手用力的推开一直禁锢她的萧剑,萧剑毫无防备的向后一倒,又是不省人事的昏死了过去。

“萧剑!”

郎中急切的要扶他起来,小燕子面无表情回头看了一眼没停下,还没走两步却被人死死的拉住,头发花白的老头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裤腿哀求,“求姑娘救救少爷吧。”

“我不是什么姑娘,我是五福晋,爱新觉罗家的媳妇儿,你们的仇人。”

“姑娘!老奴当年是济仁堂的徒弟,师从您的祖父方老先生。姑娘嫁到哪都是方家的姑娘,少爷姓什么都是方家的少爷!”

“济仁堂?”小燕子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那就更好了,济仁堂医术高超,救不了我的孩子,救他总可以吧。”

“救不了,只有姑娘能救。少爷中的是血花散,只有骨肉血亲的血能配出解药,求姑娘救救少爷吧。”

她冷着脸别过身去,“活该,他伤了那么多人,都是报应!”

“姑娘,这是方家唯一的后代了啊,您忍心看方家绝后吗?老爷和夫人在天之灵难以安息啊!”

她闻言一愣,回头看着脸色苍白的萧剑,不得不承认,他和阿爹长得很像。

可是答应,就意味着这孩子半点保下来的希望都没有了,它经不起任何的挣扎了……

小燕子在艰难的做着抉择,刚刚的那种疼痛感又涌了上来,撕裂拉扯之外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流,她条件反射的夹紧了双腿,却完全阻止不了,鲜血顺着裤子一滴滴的留在了地上。

她咬着嘴唇忍着疼,闭着眼睛伸出了胳膊,“快点吧。”

兄妹俩并肩躺在床上,就像许多年前一样。小燕子侧着身看着这个有个阿爹的脸庞,阿娘的眉眼的哥哥,试图以此来减轻一点她心里的疼痛。可疼痛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强烈,毁天灭地的痛感刺激着她的每一处神经都如此的敏感,她能敏感的感受到体内有一些东西在流失,一点一点的,渐渐和她分离,化为了一滩血水,成了黑白瓷碗里那刺眼的一抹红。

“住手!”

门被突然打开,小燕子抬头望向门外,竟然是永琪。

衣服被烧的一块黑一块白,脸黑黝黝的不像样子,腿大概是摔了走起来一拐一拐的,伸手扣住那一碗鲜血,“你到底在干什么?”

小燕子脸色苍白的抬头看着他颤抖的跪了下去,“你不要命了吗!

来的路上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小燕子一定是被萧剑掳走的,所以在才拼了命救了乾隆下山就开始找小燕子,听了晴儿的话就开始四处的找,终于沿着血迹寻到了这里,一推开门却看见的是这样的一幅情景。

“来人,把刺客给我抓起来!”

永琪一声令下侧身让侍卫进来抓人,小燕子慌张的看着这么大的阵仗拼命的护在萧剑面前,永琪不满的皱了皱眉,口中已经有了警告之意,“小燕子,他是刺客,他差一点把我和皇阿玛害死!”

“可你们一定会把他杀了的”

“他难道不该杀吗?”

永琪的声调又高了几度,又怕侍卫伤到她想拉她一把“你小心点身子!”

身子?哪还有什么孩子呢,那碗鲜血吗?

她内心酸楚的想哭却又不想永琪也承受这么多,转过头去忍了泪,“没有孩子了,它已经死了。”

永琪抬起的手骤然落在半空,犹豫的看着她“什么意思?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它不会被生下来我们看着他学会走路教他喊你阿玛的意思!”

小燕子痛苦的呐喊着,心好像被刀割一样的绝望,永琪呵的一声瘫倒在地上,“没有了……没有了。”

“我才知道它的存在,我听到晴儿告诉我的时候手都在抖,我骑马赶来的一路上一直在想你好不好,它好不好,它是不是会动了我能不能听见声音,现在你告诉我,没有了?”

他凄厉的质问着,指着那边还躺着的萧剑,“因为他是不是?因为他是不是!”

他一边喊着一边站起来要把他带走,小燕子跌撞的扑倒在萧剑身上,“谁也不能动他,除非我死了!”

“呵”永琪冷笑出声,“小燕子,你为了他在要挟我是不是?他是你什么人,我又是你什么人!”

她哭着跌倒在地上,“他是我哥,我亲哥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和我血脉相连的人了永琪。我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了。”

永琪一脸惊诧的反应着这份关系,却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我已经因为你们西林家走错了一步了,不能再错下去了!”

她拼命的摇着头,“不是的,我不是西林家的女儿,我是方家的女儿,我爹是当年的杭州知府方之航。这么久我一直都在骗你。”

“所以你早就知道萧剑的计划是不是?那你当初还要我去帮西林家?!我从前只觉得你大概爱母家比爱我更多一些,现在看来,是我太过于自作多情了!”

小燕子拼命的摇着头,“我没有,我只是不敢告诉你。我害怕真有一天东窗事发我”

“那你就不害怕这一天吗?你就不害怕皇阿玛真的被烧死,我真的被烧死吗?!你就不害怕你成了现在这幅样子,护不住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他的质问一声比一声的弱,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掩面而泣,小燕子哭的泪流满面的点着头,“我怕,我都怕,我甚至都没想到。可是永琪,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们还会有很多的孩子,可是我哥,只有这么一个了,我们方家只有他了。”

她跪在地上磕着头,“我求你,放过他吧。他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我,我真的承受不住再失去他了。”

永琪绝望的闭上了眼,抹了下眼泪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小燕子,你凭什么觉得,我们还会有孩子,还会有很多的孩子?”

她只低着头哭,永琪挥了挥这满屋子的血腥苦笑出声,“算是全了咱们夫妻情分一场吧。”

门砰的被关住,影子渐渐的消失在月光下,郎中已经配好了药要喂萧剑喝下,小燕子终于支撑不住的倒了下去,“萧剑,我欠你一条命,现在还清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落花比汝尚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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