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6）

庄恕的外伤基本已经无碍，MECT的疗程也告一段落，那些因为治疗带来的强烈副作用反应也慢慢消去，那些不好的想法被从脑海里赶出去，模糊的记忆和混沌的思维也慢慢一点点地清明起来，庄恕不时会还算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黑暗重重包裹地透不过来的心里，扯开了一点透气口，压入的新鲜空气带来了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轻松。

他明确且具体地感知到，之前被重重黑暗所压制和掩盖的，“一定要好起来”的这个渴望，竟是有这样强烈。

但并非全是更好的感受，比起混沌着被裹挟的时候，如今能够运转起来的思维，反倒是能让他很清楚地感受到惧怕。“当你在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那种黑暗濒死的感受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他正爬出在边缘狼狈喘息，却是比身在其中的时候更清醒地知道，它就在不远处的身后，仍然带着巨大的能量不懈地旋转着，在旋转时带着一股极强的吸引力，随时可能将他再度卷入吞噬。

状态起伏的日子里更不好受，他一边感受着冲出黑暗的些微美好，但又一遍遍地在极度恐惧中被黑暗吞回，像是溺水的人短暂爬上了一块破旧的木板，又在不久后因为模板断裂重新在水里窒息地浮沉。

但他努力维持着信念，在尚且清醒的时候剖析自己的病因，强化自己摆脱那纠缠思维的认知，感觉稳不住时，他就尽量自觉地去转移注意力。

“庄恕，你看，今天我带了什么来？”听到陆晨曦像是出门归来给一个乖乖等待的孩子带了惊喜礼物的语气，庄恕抬头朝她看去，看见她抱着一个巨大的方形盒子来，盒子里随着她的移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乐高？”庄恕分辨出来，是他所熟悉的零件碰撞的声音。

“怎么这么灵呀？”陆晨曦把盒子放到床边，“爸爸来的时候带的，说是你之前忙的时候顾不上搁置的一些，正好你这几天可以拼，拼完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需要集中注意力，但又不过分劳心费神耗精力，果然还是知子莫若父。

“嗯……以前总拼，这零件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你帮我把我踢倒的那个小朋友的乐高拼起来。”陆晨曦想到初见面那时她的窘态，不过好在后来他都没有计较。“不过你都不用图纸的吗？”

“拼多了就能摸出点规律，更何况，那款其实我也有。长大后忙起来收集得少了，常常顾不上。刚到美国那时候，爸爸发现就这个我能安静玩下去，一出新款就给我买回来，买得多了拼得多了，没地方放也特地给我腾地方放。”

听到这些，陆晨曦突然很想很想，了解在美国的他。

即使她知道，现在两人经历了一系列难关，每一次都没能放下对彼此的感情，反倒是愈发深厚起来，但是没相处足够长的时间，又因为之前太多的难言与莽撞，在现在的相依相伴里，到底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无意中有些扎伤。

她十分感慨庄老教授对庄恕的种种了解，虽然知道那必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但她深愿这样的彼此了解也能够是她和庄恕之间的状态。

以前她不得其法，觉得庄恕应该主动和她倾诉，为此闹也闹了，打也打了，但和好归和好，到底还是没为他纾解点什么。

“如果我被提前解聘了，你愿意和我回美国么？”

“你这是在求婚吗？”明明看到他眼里忐忑的期待，但是她没有给他明确的回应，没有肯定，他大抵是默认了否定，所以当时的拥抱那样的紧，所以后来他对她的所有温柔里都带着明知会失去的一点凄然，那次之后的他主动的拥抱，她让他松开的时候，他都是那样隐忍着失落。

“庄大夫，如果你老婆那样，你能接受吗？”

“我倒希望有一天，我和你也能打打闹闹，怎么也打不散。”为什么只是说希望，或许那时她的回应，当时的桩桩件件，让他隐隐不抱希望了。

当初她听庄恕说了那么多次爱她，说因为她，他没再想过报复，说因为她，他对仁和胸外科也有情感，不愿让人抹黑，可是她当时只对他说过喜欢，并没有对他说过爱。

她能和陈绍聪说出，他母亲的案子不解决，他们俩往前走不了。她能说出，即使她父母不计较当年往事，在直接责任人的结果上，无法改变别人的看法。庄恕那样敏感患失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她的想法。

或许当时，被提前解聘回美国，庄恕就已经做好了失去她的准备，他知道他不再有任何办法，甚至没有任何身份再去求证当年的事，事情推进不了，他们俩往前也走不了。他必须离开，也没有理由留下，可陆晨曦也没有要和他一起离开的打算，她的根和情感都在这里，并且当时她的母亲也没法被抛下。

她打完他，他们和好那夜之后，庄恕就是一直在劝服他自己，珍惜感受和她在一起的当下幸福，但却是控制不住时常在终究还是要失去一切孤身一人的凄惘中拉扯。

偏偏还有修敏齐和修彤再来雪上加霜。除了毫无办法的无奈，还要忍受对无耻之徒无处发泄的愤怒。

即使她追到机场去向庄恕求婚，她当时想的什么呢？还是把他留下，让他留在好不容易因为她而有了情感，却是又一次见到所有无耻的仁和。修敏齐是用恨绑架他，她才觉得自己当时还想用爱去绑架他。

被拒绝后的半年里，她怎么就没勇气去美国看一趟他呢，就算只有单向联系又怎么样呢？他生着病，到底还是从美国赶回来，努力撑着去面对一切，再次求全去向她求婚，原先他为她让步足够多了。想到这里，陆晨曦觉得自己没办法像其他沉溺爱情甜蜜的其他女子一样，为自己爱人对自己的着迷和牺牲而骄傲了。

“怎么突然这样看着我？”庄恕看到陆晨曦眼里已经湿漉漉地蒙上一层水雾，还没伸出手去，就已经在陆晨曦的怀抱里了。

“还是先回美国休养一段吧，我陪你去。”

“你请假的时间够长了，我都要出院了……”庄恕回抱住她，大抵猜到她想了些什么，回来之后病虽是加重得急，但处理完意外状况，他其实有选择先回美国继续原来治疗的机会，但他没有，需要休养的时间还长，他离开医生的位置还要很久，总不能将陆晨曦这样全身心投入信仰事业的医生也带离太久。

“你还需要时间休养。”陆晨曦紧紧靠着他肩头，有些硌得慌，得努力再把他养胖一些。

“我知道，但休养和现在不一样，你其实可以上班了的。”

陆晨曦退回来一些看着他，手却是没从他脖子上松开，“你怕我做医生做不够么？你也说，医生是人不是神，不管技术多高超都是一样，不可能没有任何遗憾。”

停顿了一会，她一直看着庄恕的眼睛，她希望那里面永远别再有当初那样带着忐忑的期待，那些期待，都应该带着希冀，被报之以最热切的回应。“但是现在，你是我最不能留下遗憾的人，因为你的后半辈子归我负责。”

她抵着他的额头，将两人的刘海蹭得有些凌乱，“庄恕，我好像没有纯粹地，不为解释或任何目的地，和你说过，我爱你。或许以前我为你的考虑太少，或者是太偏离，我很想做到像爸爸那样，让你自如放松地依赖。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你抗，现在我是要和你分担另一半天空的人。”

“还好遇见了你……”

“我去和爸爸还有姐姐说，让他们带我们回家。”陆晨曦终于看到，庄恕在自己面前也流露出软乎乎的那样了，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揉完还是不忘把他的头发重新整理整齐，就像那次他发烧，她伸手试完他的温度之后那样。

“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