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看着庄恕又一次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被轮床推走，陆晨曦心里也是针扎一般疼。她知道在疾病面前，医学唯有尽力，而无法保证结果，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意识清醒地受着各种折磨，还要用这极度疲累且伤重的身体去面对许多他们所未知的挑战，甚至期待都是一种残忍，毕竟那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无异于千钧的压力。
等庄恕再次被推回她视线里的时候，这几天他脸上刚刚恢复点的血色又消失得荡然无存，因为从前一个晚上就开始断水，此时他的嘴唇也是一片干涸，可是这时候，连蘸点水润一润也还不行。
“醒了醒了！”林欢伸手拉了拉她，陆晨曦匆匆结束和护士的对话，回到他身边去，却见他紧紧地将眉头皱出一个“川”字，看起来全然不似治疗完有所舒解的样子。
“庄恕……庄恕……哪里不舒服吗？”
“……”等了一会，庄恕并没给出任何回答，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
“庄恕……？”
“……头疼……”又过了大概半分钟，庄恕才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比之前疼吗？”
“……”又是一片沉寂，良久没有回答。
此时的庄恕只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和茫然，那些极恐怖的画面好像确实消失不见，可是他感觉有什么随着它们一起消失了，他想知道是什么，可是从头顶不断传来的仿佛要击穿头骨的疼痛让他完全无法调动起自己的思维。
好像有什么声音，他听得不甚清楚，好像是在喊他。
他努力去听，听到之后又仔细想了很久，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头脑似乎无法转动，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拼凑出来自这个声音的信息，是在问他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想回答，却发现自己没办法像以往一样调动自己的各个部位，原来能轻松完成的回答现在变得无比艰难，好像身体很难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事情。
直到头疼再次掀起他身体里一阵翻涌，“哇”一声吐了出来，陆晨曦才得到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陆晨曦是在半天后喂庄恕喝水的时候发现他反应变得迟缓，记忆力也变差的。
“庄恕，喝点水吧？”看着他已经干裂出血的嘴唇，她轻声问道。
“……”她看着他的脸，发觉他并没有聚焦地看向自己，过了好一会才回了一个“好。”
可当她倒了水又试了水温，把水杯递到他手里时，却发现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水杯，甚至没有伸手去接。
“庄恕……”
“……嗯……？”
“喝水……”陆晨曦再次把水杯放进他手里，引着他往嘴里送，这才成功让他把这杯水喝下。
和他说话，他需要很久才能做出反应，而转头又忘记了刚刚说过什么，甚至连一些很简单的小事情怎么做都需要从头学起。
但是起码……嗜睡和有了些食欲看起来是个好的转变，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噩梦连连。
可和效果几乎同等威力的副作用让陆晨曦对要不要让庄恕继续做接下来的治疗产生了动摇。可是在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医学思维里，竟找不出如今对庄恕而言，能够维持当下生命安全，或是保障今后生活质量的选项。
药物对他无法控制的危险想法没有起到抑制作用，而MECT好像只是将庄恕从自我了解的边缘拉住，却将本就已经满是裂痕的他彻底碎裂，又不复重组。
或许……还是要坚持看看吧，她想到庄恕一直努力坚持着，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不能由她先开了这道心理防线的缺口。
几次治疗之后，虽然副作用的伤害指数型的叠加明显，可庄恕的情况倒是看似有了好转，至少，偶尔会出现许久未曾有过的亢奋。
亢奋起来的时候，庄恕久违地开始滔滔不绝。他拉着陆晨曦和林欢一直说话，好像那个“叨叨庄”又回来了。
“你哥哥啊，以前他一和我滔滔不绝，各种大道理，那绝对是他生气了，或者是吃醋了。”
谁知听到这句话后，庄恕却是一愣，“大道理……？”他发现脑海里能对应上这块的记忆一片空白。
“对啊，就什么医风医德……原则底线……没完没了的。”看着庄恕亢奋起来，陆晨曦放松了一点这段日子以来紧绷的神经。
庄恕努力想去找记忆里这些事情的痕迹，却发现他一片茫然，MECT像是把他的大脑强制格式化重启，会丢失一部分记忆碎片，但并不能知道是哪一部分，虽然这部分记忆丧失并不是不可逆转，但并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够回到他的脑子里。
医风医德……虽然想不起来当初他们争吵的具体内容，可是这突然提醒他，他是个医生，全美排名前十的胸外科专家，曾经陆晨曦也是拜服在他的技术之下，可此时他呢？争吵的对话内容想不起，他慌张想要去想想那些造就他庄恕教授身份的知识体系，可思维一直无法顺畅地进行下去，像是频频遇到某个路障，再也无法行进。他想抬手揉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却发现手抖得依然剧烈。
庄恕，你这样还算什么呢？一股火气窜上他胸口，他一气之下挣扎着从床上爬起。
“庄恕！你要做什么？你慢点，现在你要下床走路还得多注意呢！”陆晨曦忙过去伸手扶住他，这些天让他下床走动，他每每都是刚走几步，冷汗就能将浑身浸透，仿佛每一步都是在给他施加酷刑一般，现在怎么突然就自己起来呢？扯到伤口怎么办？
“陆晨曦！”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这样目眦欲裂的神情看过她，语气里满满的愤怒、绝望与不耐烦。
“你爱的那个庄恕不复存在了！从前你仗着自己的技术从未把任何人任何杂事放在眼里，如果不是我的技术能让你心服口服，你不会服软，更不会有后来的仰慕！可是你看看现在的庄恕，他算什么呢？没有清晰的思维，没有丰厚的知识储备，你再看看这手！”
他举起他抖得厉害的手，“这手如今连拿手术刀也不配了，更不配锦旗，也不配戒指！你现在在这里，是慕强，还是怜弱？”
命运将往事今事两座大山一股脑朝他压下，同时顺带将他挣扎长大造就的骄傲一同摧毁得粉碎。
“庄恕！”本也已压抑许久的心情，顾不得想他是为的什么故意伤人，只是觉得这话也似利刃一般，扎得它生疼，气性上来又像当初一般，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庄恕捂着被打的脸，怒意更盛地要挣开她，一瞬却是将她甩到了墙角。
“晨曦！”林欢慌忙上去扶起陆晨曦，只见她额头上正流着血。“你流血了！”
庄恕恍然醒过神来，跌跌撞撞地凑到她面前去检查，他伸手轻轻拨起她的刘海，习惯性地伸手等待身边有人传递工具给她处理伤口。
“什么？”林欢没明白过来哥哥的意思。
“……”庄恕慌忙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想要的是个什么东西，叫什么名字。
病房外的护士听到声响进来处理完陆晨曦的伤口后，庄恕仍瘫坐在墙角，嘴里不停喃喃着“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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