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庄恕又一次睁眼，发现眼前的景象有些不太一样，这段日子过得太过浑浑噩噩，时常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不是身上疼痛就是脑海里拼命放着恐怖电影，闪着无数种他可能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

有时候像是疼痛将自己吞噬，好像下一秒他已然听到了身边机器尖锐的长鸣。

有时他又想到那一地残破的碎片，好似给了他第二次选择，让他放弃惨烈的疼痛，选择最痛快的了结。

有时他像是又到了仁和的天台，伴随着忍不回眼眶里的泪水一起纵身而下。

每次陡然醒转，他又惊悸万分，生怕这些情境真实发生，他又给身边的亲人爱人带来痛苦。

再定睛一看，他明白过来，这里不是ICU，是普通病房，虽然还是一样一片苍白，但……这应该也算是在原来看不到尽头的路里，前进了一站。

“哥哥……？你醒了？”他想过很多遍的，原来那十分遥远的声音，和后来那近在咫尺却无法再触及的声音，交叠在耳畔响起，他一时间竟分不清，这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还没等他努力转过头去，林欢关切的脸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哥……对不起……”

“……”千重思绪堵在喉咙里，庄恕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去回应她。

“谢谢你……”林欢很想好好和他说一说，这些天来她想明白的事情，不管是小时候的事，还是父亲的事，她和陆晨曦都是从当年昏暗往事里走出，可她们最终都还在光明里，好像所有灰暗的色彩都只紧随他一个人，可他还为自己也隐忍了那么多。母亲和她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爱她不比爸爸妈妈少，直到她亲眼见到，又在想起当时细节，确实如此……

“南南……”他艰难地开口，正想着要不要改口叫她林欢，毕竟南南这个名字对林欢而言，大抵是比小斌于他而言，更遥远而模糊，也是原来他不愿她想起的。

身体还没跟上他的思维，一股香甜的气息靠近他，很久很久，没有消毒水和药物以外的气息在他身边出现过了，这股香甜的气息让他有点如隔世般的恍然。

林欢将那颗剥好的大白兔奶糖放进他嘴里，“妈妈说，这也是你最喜欢吃的，一人一颗，不要总把哥哥的也抢走……”

说的是妈妈，不再是他口中“一个姓张的阿姨”，她说的，是她最喜欢的，也是他最喜欢的，埋怨和迷茫散去，这他三十年来不再敢吃的奶糖，原来也甜得这样浓郁。

好久好久，出现在他梦境里的，是把糖给妹妹之后，她开心的笑脸，他不敢想起，原来这也是他自己最喜欢吃的。

他想起出事那天上午，妈妈在他们上学前，从高高的柜子里抱下那个他们兄妹俩天天垂涎的罐子，从里面掏出最后两颗大白兔奶糖，特意分开放到他们两个人的手上，拉过南南细细叮嘱，“每次哥哥都把糖让给你了，你最喜欢吃这个，哥哥也是啊，不许再抢哥哥的啊，哥哥让的也不行。”

前几天，张淑梅刚因为知道小斌的糖每次都到了南南肚子里，追着南南好一通教育，“糖吃多了蛀牙，分好了一人一颗，你怎么……”

可小斌张开手臂把南南挡在身后，纵着她撒欢儿似的跑，“真的是我让给她的，妹妹还小呢……”那时的岁月，好像没有吃糖也还算得上甜。可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甜味，到处弥漫着苦，他不敢看见糖，尤其是那个大白兔奶糖。

“我也长大了，不用总是让着我……我也可以让你，也可以保护你了……”她想起他小时候让出了所有的糖，后来又让出了生活里所有的甜，她分明看到他含着糖，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地涌出，却极费力地想要转过头去不让她看见。

“哥……”

陆晨曦在病房外看见庄恕在努力别过头去，便打开病房门走进去。她前几天答应过他，等他出了ICU，就能见到妹妹，所以她便换林欢在里面守着，自己在外面等待，想留给他们兄妹一点时间，但现在，还未和妹妹彻底放开一切的他，看起来又要端着了。

“林欢，你先去吃点东西吧，换我来。”她朝林欢使了下眼色，她们都知道，这需要慢慢来，还需要很多的耐心，很多的时间。

“庄恕，她走了，想哭就哭吧，别再憋着了。”她拉住他的手，靠得离他更近一些，极小心地控制着力度，怕碰到他被扎的泛青的手背和身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虚虚搂过他的肩膀，轻轻将他揽在怀里。

“我们都在，都可以让你依靠，也都可以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们那样。”

过了半晌，他的眼泪不再流了，陆晨曦小心帮他清理着泪痕，又帮他把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刚刚她在门外看到，他醒来和林欢在说话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悄悄地用手捏紧被角，想把自己的身体包裹严实，不想露出一点的不堪。

“庄恕，你是生病了，我们都可以接受的，不管什么时候，你难受的话都可以说，至少我们都可以做到陪着你。是不是很累？要不要再睡一会？”

看着他立刻皱起眉头，摇着头表示抗拒，陆晨曦便也明白，有些治疗不能再拖了。

“我们已经都准备好了，明天带你去做MECT，这样会好一些的，好不好？”

“你又要把我全麻扔到台上去啊……”他的声音有些委屈，是想借此缓解一点紧张和害怕。他当然知道，目前自己的严重情况确实需要这些手段的介入，可是他此时作为病人，也会紧张，也会担心，它真的能缓解一时吗？就算真的能，后续造成的后果，又会对他今后造成多少影响？他知道，都一样是做到尽力而已，而没办法保证最终结果。

“那我赔给你一次？下次修眉毛你就把我全麻，那我肯定没办法像之前那样乱动了。最近都没有好好修眉毛，这个定期也太久了！”

他又摇头，“说全麻就全麻啊？”

“我和林欢会在那里等你。”她轻轻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