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看着带着满脸泪痕红着眼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陆晨曦，手术室外等待着的人心都蓦地往下一沉。

“晨曦……小恕他……”程露上前紧紧搂住了女儿，想说些什么，刚张口却感觉一阵阵酸意堵住了喉咙，噎得什么也说不出，也只一个劲地跟着往下掉眼泪。

“他挺过来了……”陆晨曦说着，眼泪流得更加迅猛，强撑着忍了那么久了，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妈妈出事的时候，有庄恕在那，她忍不住也就不必忍，他在那就能让她安心。有依靠她可以脆弱，可以不像从前许多年那样一直做个女汉子。

直到庄恕躺在手术台上，她才惊觉，从庄恕出现的第一天起，慢慢地给了她多少依靠与心安。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就帮她收拾残局。早在她记恨他将她挤出胸外科的那时，他为她处理那些她本不以为意的麻烦患者，带着她上手术，推着她写论文……看着她对高难手术心里没底，也只是轻轻带过，他说，“我好好教，你好好学……”

在他真的需要她除了陪伴以外的其他依靠时，她发现，隐忍着自己的情绪，做那个站在那就能稳住所有人的人，那压力是说也说不出的。

这压力再加上那些沉重的往事和眼前现实里种种的晦暗不明，她忽然也明白，庄恕当初就算愿意倾诉，或许也是无从说起，无论对面是他的亲人、朋友还是她是女朋友。纷繁沓乱，错综沉重，她怪不了他瞒她，怪不了他想太多，也怪不了他“矫情”。即使在说完这些之后，她还加上了说她喜欢。

陆晨曦止不住的眼泪，除了刚刚强忍的情绪，还有想到庄恕经历过的和将要经历的事情。

刚刚手术完成，停了麻醉之后，庄恕短暂醒来的一小会，竟是不住地流着眼泪。纵使她知道理论上也有可能是他体质对麻药的反应，可能还没足够清醒到能清晰感觉疼痛或表露情绪的时候，可这是陆晨曦第一次看到庄恕这样流泪。

在她面前，他最多红着眼眶眼里带着泪意，却每次都生生忍了回去，从没一次落下。而这其中有部分时候，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他已经那样明显压抑不住的情绪。就像他当她面质疑傅博文，她却撂下一句“因为一个护士的渎职”那时，逼到他对她说出“你真蠢”这样的狠话，似乎是他在她面前最失态的一次，哪怕是后来他决绝地在机场拒绝她的求婚，都未曾有过那样呼之欲出的眼泪。也对，到他离开那时他已经生病了，甚至连哭都不会哭了。

他忍回了多少眼泪，让身体只能在药物反应，或者是意识控制不了身体的时候，才能将这些所有的泪水倾泻而出呢？

至亲近在咫尺，想认却不认，他都能背负着往事与现实选择闭口不言。可是他没忍住对她直言说他喜欢她，没忍住一直向她靠近，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当初竟没有觉察出味来。

“晨曦，我喜欢你，尽管接下来，我们会面对一些特殊情况，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这对一直隐忍不发的他来说，已经是多强烈的无法克制的迈步了？

“他挺过来有多辛苦……接下去怕是还要更辛苦……”光是想到这些，陆晨曦的心就已经被揪紧。

这时庄恕被推了出来，陆晨曦急忙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跟了上去。虽然身上的伤已经经过手术处理，此时也大多包扎着没暴露在他们的视野里，三位老人和林欢第一眼看还是觉得骇人。

“他现在麻药劲还没过，连疼都还不知道呢……他还想用这些疼去分散其他的疼……还有得他挨的呢……”

走了不多会，他们便被ICU的一道门给挡住了，只能看到庄恕此时被接上了各种管子，脆弱得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陆晨曦不敢在这个时候多待，哪怕之前说着家属不懂医才一看到这些措施就不冷静。现在眼睁睁地面对着，这种不忍真就是锥心蚀骨。

她甚至一时间分不清，是该希望庄恕像妈妈当初那样，并没有醒来，到时候感知不到这些疼痛和不堪，还是应该希望他就像现在这样顽强地挺住。

起码，妈妈醒来的时候，外伤已经基本愈合，最难捱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可庄恕现在的身体情况，在之前就已经用了大量的止疼药镇痛剂了，再跟着伤情往上加，损耗的身体怕是也跟不上这剂量的损伤。

他一会醒来发现更疼，会不会更绝望啊？

“爸，妈，阿姨，林欢，你们都先回去吧，现在在这里也没法守，守着也没办法帮到什么。”

程露看了看门那边的庄恕，又看了看眼睛还肿着的女儿，叹了口气，“晨曦……你也得回去休息休息，既然你说……小恕他还……还得更辛苦……要是你累倒了，他可怎么办？”

陆晨曦摇了摇头，“我还是得等等，我怕他醒来难受，又找不到我。”

“那你也不能刚做完手术就在这里守着等啊，总也得歇一会，再不然，去值班室睡，睡一会也好。”

陆晨曦还是不动，“我就想守着他醒，他醒来肯定就痛了……他其实身体可弱可娇气了，淋一场雨都能淋成肺炎……”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庄恕向来是个很乖的好病人，但她怕他醒来除了要抗这些加倍的疼痛，还要经历许多看不见又不可量化的苦楚。

已经让他控制不住用这样惨烈的伤痛去转移痛苦的注意力了，此时他怕是也有了器质性病变了，还会经历些什么，她想不出也不敢想，只怕自己没在他身边。

“陆大夫，你还是去休息一下吧……我可以在这门外守着，等他醒了，我去叫你过来。”林欢从刚刚犹豫到现在，到底还是下决心迈出一步，开了口。

“可是你们还没……”你们还没有相认，而他……也不知会怎么面对……你最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也进不去的，我就在这里守着等着……我今天能感应到他……我觉得……他应该……也可以……”

陆晨曦到底还是听明白了她有些混乱的话语。“我值班室在那边，到时候你可以直接推门进去。”庄恕，我多希望你这次，能够简单直接坦然一次……

隔着一道厚重的玻璃，林欢静静凝视着庄恕，记忆、情绪也翻涌，重叠着，她手里拿着原先庄恕不曾离身的，他们母亲的工作证和她的照片还有专辑，默默想着，或许……你会想好起来后听我拉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