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即使机器发出极刺耳的尖叫，但陆晨曦努力排斥掉一切可能让她在此刻松劲的影响因素。

她喊着庄恕可以，他一定可以，因为她深刻地知道，庄恕在拼尽他余下的所有力气自救和求救。

庄恕是谁啊，但凡他只要有一点放弃的念头，即便他现在极度虚弱，还时常手抖得厉害，但有这些尖锐的碎片，他依旧可以做到，用最省力最快速干脆且毫无余地的方式，和一切做最决绝的了结。可是他没有。

她知道他上一次这样伤害自己的时候说他好痛，他想找到哪里在痛。他一定是实在忍不住了，只有疼痛足够转移疼痛的注意力。

他还在门外的护士发现他之前就给她打了电话。倒下清醒的那刻，他给自己抢了最快的时间。

他没有放弃，他拼命地朝她伸出手，那么渴望被拉一把，她怎么能松开他的手。

“小恕呢？庄大夫呢？他怎么样了？”程露和董学斌匆匆赶来，前些日子里只走几分钟就要喊累的程露，现在却是几乎小跑着，董学斌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阿姨，阿姨您慢点，在这里，手术还没结束呢。”一旁的护士忙向两位老人迎去，扶着他们坐下。

“还在里面呢？情况怎么样啊？是不是很严重？”程露此时急得冒火，完全坐不住，只一个劲地询问情况。

看着小护士欲言又止的为难神情，两位老人也明白了几分。“小恕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苦呢？”

“阿姨，叔叔，你们就坐在这等，陆大夫也在里面呢，一会等他们出来就有消息了。”

再一次坐下，程露这才注意到旁边坐着同样神情凝重的两人，刚刚她询问情况的时候，她们似乎也格外在意，不像是其他等待其他病人的家属，便开了口，“你们……也是等小恕的吗？”

此时的林欢正沉浸在自己纷繁的神思之中，百感交集，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身份，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庄大夫是自己亲哥哥的事实，特别是，这位亲哥哥此时在一门之隔的手术室里生死未卜，而她却还未厘清他与自己之间的桩桩件件。父亲离去的痛还历历在目，对于庄大夫几次三番的解释，她至今也没有理解，她弄不清事情的原委。

三十年前她的年纪还小，记忆和认知都还不甚完善，很多事都还没能深刻地理解，外来的伤害首先在母亲身上，继而投射到哥哥身上，由她直接承受的部分本就不算多。

当时她会听到旁人的非议，但似懂非懂，又加之前面总有妈妈和哥哥挡着，她留下的印象里，只有依稀零星的少部分。

或许还有部分自我保护机制，后来三十年里将所有的爱都捧给她的养父母，已经几近用所有的爱为她冲刷涤荡掉那本来痕迹不重的灰暗影子。

她还不了解，庄恕与她不同，由于家庭里父亲的缺位，作为长子的他被逼迫着早早分担部分属于父亲的责任。他需要懂事，他需要压抑许多本属于孩童的本性。他不能调皮，不能任性，甚至不能直截了当地表达渴望。

母亲没有多余的心力，可以容许他调皮任性造成一些别的家庭无所谓的小状况，那只会在母亲本就为一家生计绷紧的神经上多加负载。他偶尔那么一两次小小的逾越，母亲疲于应对的烦躁便早早刺激他更加收束自己的行为。

家里并不宽裕，妹妹还小，她喜欢的他自然要让。当时兄妹俩少有的零嘴，他会不喜欢吗？要真不喜欢，他的奶糖就不会只分半块了，他自然也是喜欢渴望的。他会忍让会克制，但作为孩子，完全收起所有渴望，到底还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比起妹妹尚且懵懂的世界，庄恕面对的，是直接来自成人世界下沉到他身上的压力，还有社会能力迅速发展阶段的同龄人，复刻模仿的成人世界的再度压力。

他目睹了母亲被冤错的那个昏暗下午的所有过程，而且不像身边懵懂的妹妹，他能知道，那些大人们在说的每一句话的意思，能接受到，他们所有的情绪。

而与他同龄阶段的孩子，又最善复刻模仿成人世界的社会行为，并且放大那些情绪，特别是生动且深刻的负面形象。

比起林欢走失后马上接续上一个足够温暖的家庭，庄恕又再经历了与母亲情感的疏离甚至对立，失去母亲后的无依无靠的孤苦飘零，还有病弱的身体加重的折磨。

即使他也幸运地遇上了精英模范式的收养家庭，可对他来说到底有些晚了。那些经历早就像与他血肉始终缠绕的带刺的荆棘，于他而言如影随形。

他在现在家人给与的爱中，摸爬滚打里学会与那些带刺的荆棘共存，他无法消除它们，只能学会让它们不去扎伤他人，却时不时被它们剌出伤口。

见林欢没有给出回答，林母叹了一口气，对上程露的眼，“我们是在等庄医生，他是欢欢的亲哥哥。”

听到这句，程露仔细打量起林欢的眉眼，尤其此时心事重重的样子，确有几分与小恕相似的样子。

“孩子，既然现在知道了，就只有去面对。不要质疑小恕，他经历了太多苦，如果不是为了护全你现在的幸福，但凡他自私那么一些，早些和你挑明，跑去认你，无论结果，他都至少还有出口。”

看着林欢聚焦向她迷惑的眼，程露叹了口气，“如果你记得他，愿意认他，他的负担有人分担，有人商量宣泄，他自是会轻松。如果你不认他，他能恨，哪怕他能恨这对他不公的世道，他也不会伤自己这样深。”

“小恕这孩子，就是太过清醒，太清醒地明白这世道本就不公，从不是绝对非黑即白，所以他连恨都不会恨。越不会恨别人，就只能和自己过不去，他一切想靠自己，可是他也不是神，不管他再厉害，他都会无能为力。他也不像我们，无能为力那就顺其自然，他还执拗，恨也不能纯粹恨，无能为力也总当责任牢牢背在身上，放也放不下。”

“要恨着别人放过自己容易多了，他宁愿让你这样。如果他能亲口告诉你他是你哥哥，他都愿意亲手把自己的心掏给你看。”

手术的时间很漫长，漫长到林欢听完晨曦父母所知的所有事情，还没有等来结果。

她看着自己亲生母亲张淑梅事件重新调查的结果和最终处理，她的亲生母亲没有错，两个如今医学界的泰斗级人物确实对她母亲犯了错，那……当年那个离去的患者，又是谁的错？

“孩子，你的爸爸和当年晨曦她爸爸一样，都不是谁的错，甚至都不是无心之失。医生医学都不是万能，未知而无能为力的事有那么多，父母子女的缘分总有尽时，要抓紧的，是还没尽的缘分才是。”陆晨曦有这样的母亲，自然是极幸运的，林欢知道，自己也是极幸运的。

“欢欢，你爸爸走之前，本也是想告诉你，你的真实身世的。当时我听到庄大夫的故事和你小时候梦里喊的一样，我一下就知道他是谁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告诉你，为什么不认回你，他说他也拦住了你爸爸，既然你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只认为是我们的孩子，那就让你不要有任何负担。他说，你就是我们的孩子。”林欢本就是极为感性的，此时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林母搂着她，自己也抹着眼泪。

“你不知道，当时我拉着他的手，和他说，孩子，你受苦了……他那委屈流泪的样子，真的是让人心碎……欢欢，对我和你爸爸来说，你就是我们亲生的孩子，那你的亲哥哥……我们怎么忍心……”

桩桩件件事情一点点被揭开，尘封往事听来总让人觉得恍如隔世，仿佛三十年重新又在手术室旁那个挂钟上走了一遭，手术室上方的红灯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