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州 四

烛火惺忪，东景承静静地将两杯水满上，轻轻端起，送至对面。她听着窗外风声略过，淡然开口：“惜云公主藏在我房中已经多时，不妨现身一见。”

一道白影迅速掠过东景承面前，在她对面的空位上坐下。她并未去拿茶盏，一双眸子紧紧盯住了东景承，一言不发。

茶水氤氲，热气腾腾，模糊了东景承的面容，但她身上却有着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沉静，仿佛在那平静的水面下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涛暗涌。她道：“惜云公主似乎有什么想对我说，若是我说得不错——惜云公主尽可对我直抒胸臆。”

风惜云无法从她平静如波的面容上看出半点异样的情绪，于是她放弃了继续在东景承脸上寻找破绽，直言道：“我有三个问题。”

东景承双手握住茶盏，不顾掌心被瞬间烫红，仿佛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汲取力量和温度，用来温暖自己那颗九年来冰冷无情的心脏：“请讲。”

见她坦然自若，答应得毫不犹豫，风惜云尚有些不信，她狐疑道：“你会对我说实话？”

东景承的一双眸子倒映着风惜云的样子，她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我能向你保证的只有，我今夜在此地对你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若是那些并不回答的，那就另当别论了。语罢，东景承提醒风惜云，“你还有两次机会向我提问。”

沉默半晌，风惜云问道：“你是帝室的人，是不是？”风惜云虽在询问，可她的语气中早已透露出了她的笃定和坚信。对于这个问题，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故此，东景承只是淡淡一笑：“依着惜云公主的聪慧，想必心中早有答案。”这便是承认了。

“我猜到了。只是我不明白，你是北州的公主，已经是北州说一不二的掌权者，你手握北州大权，权倾朝野。你若是求权，如此难道还不够？若你并非求权……那我便更不想到你为什么会替帝室做事了。”风惜云皱了皱眉，她向东景承提出了她心中最大的疑惑，“你所求，究竟为何？”

“为了还这大东朝，一个盛世。一个承平之世。”东景承语气有些空灵缥缈，她吹散了茶水上方蒸腾的热气，对风惜云道，“我之所求，自始至终，不过一个太平盛世。”求这万千黎民百姓远离战乱之苦；求这四海之内百姓安居乐业；求这大东子民无论男女老少皆能不为生计而忧。

如此，便是东景承此生，唯一的愿望。

风惜云一怔，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一下，她不禁久久注视着东景承——她见过很多人怜悯这天下的黎民百姓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却也知道，在兵戈四起的乱世之中，人力所能做的，终究是有限的。这六州诸侯国之内，无数人喊着‘拯救万民’的口号而兴起兵戈，可风惜云知道，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并不是为了百姓，他们只是为了那把椅子，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只有东景承——风惜云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子面前看见了泪水。她提起百姓的苦楚和磨难，竟会下意识落泪吗？

“玩弄权术，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这样真的能有盛世吗？”也许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爱恨由己的风惜云永远也不会理解东景承的所作所为。

但东景承能告诉她的，始终都只有那一句话：“我不知道。但天子失鹿，诸侯共逐，是一定不会有盛世的。”她对着风惜云柔柔一笑，虽看着柔弱无比，却身有傲骨不容挫折，气度高华。她道，“尉迟璟会是个爱民如子的掌权者，将北州交给他，我很放心。我已经做完了所有我该做的事情，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她倾尽一切为这北州所有的子民培养出了一个合格的君王，她已经做尽了她所能做的所有的事情，剩下的路，就该由尉迟璟带领他们走下去了。

风惜云并不懂她，但她永远尊敬那些为了至高的理想而奋不顾身的人。东景承就是这样的人。

在踏出寝殿前的最后一刻，她没有回头，只是忽然道：“其实你不是寻仪公主吧。”她背对着东景承，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但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风惜云只是对着东景承说了这样一个不算请求的请求，“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东景承没有任何疑惑，从风惜云拿出那副画开始，她就已经料到了此刻。她微笑起来：“叫我‘月牙儿’吧。”她这样说道，“我希望你这么叫我。惜云。”相识三年，她和她之间的情谊，从不仅限于白寻仪和风写月那纸注定没有结果的婚约。

青州的惜云公主，少享才名，十岁作《论景台十策》，十二岁一剑斩断禁卫军大将李羡的龙环大刀，十四岁以三丈白绫独战五百将士，一手创立风云骑，十五岁作《论为政》。

她本就是这天底下最聪慧、最重情义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