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悦抬目瞪向沈晏如，只见她目光沉沉地跟他对视，眸子幽深，分明不惧不退。
接下来，邱悦听到身后传来锦衣卫的声音。
“发生了何事？难道那贼子又去而复返了？”
既然已将旁人引来，他再不甘，也只得罢手。
邱悦只能重新审视地看着沈晏如，目光透着几分复杂。
来人当中，有一名锦衣卫年纪极轻，名叫展远，是吴御恒的得力部下，不过十六七岁。
展远无论模样还是行事都透着几分青嫩，正是那晚抄家时给沈晏如主仆送水的少年。
展远一进门，见邱悦也在房中，先是一怔，随后看向沈晏如主仆。
他见沈晏如虽然还算平静，她身旁的项姑姑却紧盯着邱悦，目光里满是惧恨之意。
展远陡然明白过来几分，忍不住进到房中，问沈晏如道：“沈小姐，出了何事？”
沈晏如这才将目光转向他，目光澄亮，口吻却仿佛犹有余悸。
她缓缓道：“那贼子似乎有同伙，而且好像不在少数，说不定会去而复返，我怕这位邱大人一人在此应付不来，一时不慎，摔落了茶碗。”
睁眼说瞎话。
邱悦鼻子里暗哼一声，紧紧地抿住嘴角。
展远听了这话，与身旁那几名同僚低语商量几句，道：“邱大人，吴大人暂未回来，不如，我同你一道在此处留守，以防那贼子前来偷袭？”
邱悦一时拿不出冠冕堂皇的话再将这几人支开，心想今夜断不能称心如意了。
他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对展远说：“也罢，我只是担心吴大人，去了这许久还未回来，莫出了什么岔子才好。”
言语之间，邱悦似乎对吴御恒的安危颇为担忧。
展远等人都知道他跟吴御恒素来不睦，这话听听便罢。
随即展远留下，余下去接应吴御恒。
房中于是只剩四人，因各怀心思，俱不出声，气氛说不出的沉闷诡异。
所幸没过多久，外面便传来声响，说话声夹杂着脚步声。
吴御恒回来了。
进来后，吴御恒扫一眼房中景象，最后目光落在沈晏如的身上。
不过只一瞬，便移开目光。
吴御恒对一众属下道：“不过是个会些身手的贱民，想偷些吃食，误打误撞进了客栈，现下已无事，各自回房休息。”
“贱民？”邱悦身子不动，看着吴御恒道，“以吴大人的身手，区区一个贱民，竟能劳您亲自追袭这么久，真叫属下大开眼界。”
邱悦此话阴阳怪气的，旁边的展远本已打算离去，听了这话，又讶然地止步。
吴御恒回过身，如同看待傻瓜似的看着邱悦。
吴御恒眉梢微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邱悦，你这些年忙于升官，出来甚少，要增长眼界的东西太多，偶尔大惊小怪，不足为奇。”
邱悦一噎，旁边的锦衣卫极力憋着笑，也不敢再逗留，唯恐一不小心笑出来，被邱悦所忌恨。
邱悦虽仍不甘心，但自知自己差了职位，一时在吴御恒的手下占不到什么便宜，只得暂时离去。
屋内很快便恢复寂静。
吴御恒对沈晏如主仆视而不见，他只走到桌前，解下绣春刀。
他早看见桌上茶碗尽摔成了碎片，想起邱悦方才也在房中，瞥瞥沈晏如，并不讶然。
他又走回门前，要唤伙计换套茶具。
忽听身后沈晏如冷声道：
“吴大人，用罪眷作诱饵？这一招，真不愧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吴大人的妙招。”
沈晏如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隐含着某种压迫性的力量。
吴御恒开门的动作微微一滞。
“沈小姐？何出此言？”他回过头，淡淡道。
项姑姑也颇为不解，茫然地看向沈晏如。
沈晏如望着吴御恒，轻声说道：“若我未猜错，吴大人恐怕早就察觉有人要对我不利，所以在入住之初，你故意当众唤我江小姐，又让我住在你邻房。”
“没错。”吴御恒神色转为轻松，似笑非笑道，“你应该感激我，这么处心积虑护你周全。”
沈晏如的面色平静。
她轻笑：“我一介女流，吴大人却早已习惯大风大浪，谁会相信一句江小姐的称呼可让人打消疑虑？更何况，今晚袭击我的人并不像临时起意，想必已在此处守候多时，对我的来历更是了如指掌。”
沈晏如眸色微冷，凝视着吴御恒：“所以，无论吴大人如何称呼我，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我姓沈。这一点，你心知肚明，却仍如此行事，无非是有意引他们出手。”
吴御恒静静立在门旁，他看着沈晏如，脸上的戏笑之色终于隐去。
“至于后来吴大人，你跟属下在楼下饮酒，佯装酒醉，只是为了让他们误以为你饮酒作乐，进一步打消他们的疑虑。”
说话间，沈晏如眸光不经意扫过吴御恒的靴上。
她忽然瞥见，他原本洁白的靴上粘着几片花瓣，看着有几分眼熟。
沈晏如目光凝了凝，随后又若无其事移开，接着道：“如此一来，大人不但在歹人面前清楚交代了我的客房所在，更暗示他们，完全不必顾忌锦衣卫之势，大可前来索命。其实，在方才那人潜入房中时，大人早已察觉，然而却迟迟未现身，只是在等一个一网捕尽的时机。至于我们——主仆的死活，你并不在意。”
沈晏如抬眸看向吴御恒：“吴大人，我说的可对？”
她说话时，吴御恒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同深井，情绪莫辨。
他原以为会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到恼怒或讥讽之意，谁知她语气平缓，表情沉静，不见半点怨怼。
他想起她才不过豆蔻年华，已然如此，心底甚是惊讶。
自吴御恒两年前返归京城以来，没少跟沈阔打交道，照他看来，这位肱骨之臣虽然颇有才干，行事时却过于正严，少给人留余地。
后来邱锦腾出手对付沈阔，沈阔因在朝中积怨已深，不少大臣明里暗里对他不满。
短短时间内，沈阔便众叛亲离。
吴御恒当时在一旁冷眼旁观，眼见沈阔被丢官削职，沦为阶下囚，说不出的痛快。
要知道当年，全靠这位首辅大人，声色俱厉地弹劾，他们北定候府才会被夺爵位，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他身为家中幼子，跟随父兄去充军，每日守在第一线。
两年间他刀剑相向，心性早已被锤炼得坚硬无比。
却也因战事不断，履生波折，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若不是后来他处心积虑救了先皇，得先皇下旨赦免父亲罪名，这辈子他恐怕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想到记忆里的浮光掠影，吴御恒神色转为寡淡。
他走到桌旁，一撩衣摆坐下，淡淡道：“沈小姐恐怕已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奉旨押你回京，却没有义务替你消灾解难，你该知道如今并不太平，就算你途中丢了性命，我亦有千般理由向朝廷交差。”
他顿了顿，轻笑：“我该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吴御恒的语气虽随意，却透着股冰冷鄙薄之意。
项姑姑暗自担忧地看向沈晏如，唯恐小姐说出激愤之语。
可是出乎意料，沈晏如丝毫不恼。
她只转眸，静静看向桌上油灯。
少顷，她含笑启唇道：“吴大人说得极是。我一介罪眷，自然没有立场要求吴大人如何行事，只是，若我们当真遭了毒手，大人想知道的东西，恐怕，永远都无法知道了。”
此话一出，吴御恒的眸光终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须臾，又恢复如常。
他冷笑道：“沈小姐太高看自己了，我对你们主仆之事没有半分兴趣。”
沈晏如微叹口气，目光却幽幽落在吴御恒的靴上，“吴大人，要是我没看错，你靴上的花瓣可是伴生花？”
吴御恒瞥了一眼自己的靴子，心底犹如划过电光石火。
不过一瞬间，他便明白沈晏如话中的含义。
吴御恒诧异至极地看向沈晏如，这女子步步为营，当真是八面玲珑，竟比他见过的不少男子还难对付。
沈晏如坦荡荡回视吴御恒：“伴生花既可做药用，也可即食。如今，云南境内流民遍野，路旁的伴生花早已被人采摘干净。唯有人迹罕至的野林中，才能见到一些。傍晚入住客栈时，这里方圆数里并无树林，也就是说，吴大人刚才为了追袭那位贱民，竟不惜追到野林之地。”
说至此处，沈晏如的嘴角浮现一抹极淡的笑容。
“吴大人，依你所说，你既对害我之人毫无兴趣，又怎会如此穷追不舍？”
吴御恒在短暂的震惊后，已然恢复常态。
他闻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笑了笑，身子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
他看着沈晏如，冷声道：“沈小姐此言差矣，我对这等胆敢跟锦衣卫叫板的贼子，从来不会轻易放过，委实跟你们没有关系。”
“是么？”沈晏如秀眉微挑，“难道那晚孟总管猝死一事，吴大人选择草草结案，也是为着这个缘故？”
沈晏如清楚地知道，那晚吴御恒分明已猜到了她的投毒手法，却仍放过了她，其中定是另有所图。
吴御恒听了此话，沉默地看向沈晏如，目光里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波澜。
诚如她所言，他那晚猜到是邱锦腾派人收买孟总管之后，才起了放过沈晏如的念头。
因为比起对付一个罪臣之女，吴御恒显然对邱锦腾收买孟总管背后的计谋，更感兴趣。
据他对邱锦腾的了解，他行事缜密，从不做无谓之举，为何会对千里之外的沈晏如费心筹谋，确实让他好奇。
沈晏如注视着他，捕捉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低声道：“吴大人也好奇，对么？”
是的，他好奇，他承认。
正因为他好奇，他故意用她们主仆作饵，好引对方出手。
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对沈晏如主仆的安危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在他看来，既然蛇已出洞，何必再去费心保护“诱饵”的安危。
在那人出手之后，他一路追袭，唯恐那人逃走。
原以为今夜既然已有准备，定能一举抓获邱锦腾手下之人，继而查出邱锦腾此举的目的。
谁知夜袭沈晏如之人并非东厂之人，而是夷人。
更让吴御恒出乎意料的是，在他眼看要捉住那侏儒之时，那人不知习了什么秘术，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沈晏如见他并不接话，只顾凝眉看着自己不语。
她忽道：“吴大人，如你所见，要对付我的人藏得极深，大人想要找出幕后之人，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一来，需要费心部署，二来，需得我的耐心配合，二者缺一不可。倘若大人自顾自去寻找答案，恐怕就算找到些许线索，也会如指间沙一般，怎么也拼凑不出真相。”
沈晏如恰到好处地顿住，等着吴御恒说出那句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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