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01】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早，街上的行人早早地换下了厚重的冬装，三月初至，东京的樱花就开了。学校里的春假放得比往年晚了两周，刚下了课，校道上便有年轻的女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相邀在放假之后一起去公园看樱花。

在青春洋溢的欢声笑语间，有人匆匆忙忙地从三两扎堆的人群里穿过，朝着与宿舍截然相反的方向行走。他熟练地穿过广场，转过熙熙攘攘的校道，在一片介乎静谧与热闹的草地边上停了下来。

草地上有一棵说不清名字的树，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已经长出了新叶，清清浅浅的嫩绿色遍布枝桠。树下坐着一个女孩，面前摆着一块画板，认真地在往上画着什么——学校里总是不缺写生的学生。

男孩屏住呼吸，放轻了脚步，慢慢往前走去。

女孩有一头及腰的长发，身体微微前倾着，发梢在腰际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春日的阳光勾勒出女孩侧脸的轮廓，又沿着纤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落下，明明是暖融又诗意的色调，却又无端地有种清冷的意味。

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女孩面前时，对方已经抬起脸，温和地笑着对他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她的眉眼是纤长的，眸色很浅，笑容也是淡淡的，像水面上兀自开着的一朵雪色的莲花。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突然就一句也说不出口了，一张脸憋得通红，支支吾吾地站在那里半天，终于只是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女孩，就飞快地转身逃之夭夭了。

女孩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封信，雪白的信封里装着一纸情书，还有一朵风干的完整的樱花。

还挺有情调。

室友刚好画完了画从另一边走来，看见她手里的东西，哭笑不得地问：“衣，这是这个月第几封了？”

青衣只拆开了一点便把东西都塞回了信封里，也没有看信上的内容：“记不清楚了。”

“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这个月第四次了。”室友调侃她，“自从你入学以来，每个月都要收到那么四五回情书。这个月才刚开始就四封了，大概是因为快放假了吧？”

青衣笑了笑，也不答话，收拾着自己的画架和工具。

四年了。

距离她离开那座小岛，已经过了四年。

这四年里，她在国内读完了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到日本留学读研，考上了一所东京的艺术学校，在东京合租了一间小房子。合租的室友是同校的日本女孩，性格很好，还很喜欢她养的 黑猫如月。放假时她就在一家当地的咖啡馆里打打工，偶尔接一些私人的绘画单子，赚取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

一切似乎都和一个正常人并无两样。

离开岛之前，李宪曾经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告诉她治疗碧翠丝副作用的药有了新的进展，但是目前并没有在患者身上试验过，因而药效究竟是好是坏依然是个未知数。那时候青衣抱着反正不治也要死的心态，同意了当第一个小白鼠。

大概是命运女神眷顾她，药很有效，没有产生其他副作用。

她活了下来。

她的记忆并没有被删除，离开小岛的时候甚至压根没人提过这件事，也不知道是政木改变了主意还是删除记忆这件事本来就是拿来唬人的。

过去了四年，她的病居然奇迹般地好得差不多了，每个月不会再有头疼侵扰，更没有生命危险。听说那种药后来正式投入了市场，被碧翠丝折磨的人总算有了救，也算是她为科学实验做出了巨大贡献。

她的情感也并没有就此消失，虽然还不能与一个从小到大就没有情感障碍的正常人比肩，但至少在缓慢地恢复着，逐渐能够理解如何与其他人共情，也结识了几个还算要好的朋友。偶尔也还是会听听音乐，但现在不会成瘾似的一整天都戴着耳机了。耳朵里不再只有乐声之后，才忽然发现这世界上的声音是这样丰富多彩。

青衣也辗转找到了几年前的日本报纸，看见了关于西海普制药公司被曝光的新闻，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于西海普有关的一切。小岛上度过的半年就像一场并不清醒的梦境，转瞬间就像融化的雪花一样消散在她的人生里了。

除了一个人，她到现在还在联系。

“小衣，你真的不打算谈个恋爱什么的吗？”室友问，“那么多封情书，你真的一封都没有打开看过？”

青衣摇摇头，说道：“我有喜欢的人。”

“是你画本上的那个人？”对方说，“这么多年了，或许他早就不记得你了呢？”

青衣一时没回答。

她忽然就有点恍神地记起画本上的人来，珍藏在记忆的最深处，五官轮廓都是她日思夜想过的模样。

她悄悄握紧了胸口的项链。玉石冰冷的触感让她稍稍安定了一些，半晌之后，她才说：“没关系。我喜欢他就行了。”

室友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马上就放假了，你有什么安排吗？要不要一起去看樱花？”

“过段日子吧。”青衣说道，“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告别室友之后，手机来电就恰是时候地响起来了。青衣看着屏幕上联系人备注的“狩谷”二字，按下接听键：“喂？”

“许可证我已经替你拿到了。一周后会有一艘游轮经过那座岛，岛上现在处于封闭状态，你只能在那里待最多两个小时。”狩谷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青，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青衣略微松了口气，说道：“没有了。谢谢你，狩谷。”

狩谷说：“不必这么客气。我一直想多谢你让我升职。”

作为成功完成卧底任务曝光西海普内部罪行的功臣，狩谷在回国之后升了职，据说现在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四年前青衣离开小岛的时候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四年以来也一直在通过他想方设法地找到能联系到晴人的办法，只可惜一直是担雪塞井，白费力气。

晴人杳无音讯，仿佛从人间蒸发了。

有时候青衣总是很怀疑，晴人到底是不是碧翠丝曾经留下的幻觉，其实就是她臆想出来的，压根就并不存在。

这次她想回到那座岛上，其实也并不是期望着能在那里真的见到晴人，只是秉承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想去缅怀一下过去。

四年前的，和十七年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