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周后，她把如月暂时托付给室友照顾，就带着行李出发了。
行李里的东西很少，除了在船上更换的衣物以外，就只有一个画本，还有她背上的一把吉他。
她放空了思绪在船上睡得天昏地暗，一直到到达了目的地才醒来，导致她脚踏实地地站在岛上的时候还有些神思恍惚。久违的海浪声和海鸥的鸣叫传入耳中，让她忽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座岛上的情境，那时候她在船上熬了一整晚，天没亮就下了船，困得整个人都像是模糊的。
颇有一点物是人非的感觉。
“那我再提醒你一次，依照合同，能让你停留在岛上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船员在下船时叮嘱她道，“加油啊，小姑娘。”
“我知道了，谢谢。”青衣说。
岛上已经没有人了，收容所里的大多数建筑都已经上了锁，进不去。农场已然荒废，公园里的野花野草无人看顾和修整，长得七扭八歪，看起来生命力倒是蓬勃得很。所有地方都静悄悄的，只有海鸥盘旋在半空中的鸣叫时而响起，失去了人类的生活痕迹之后，四处萧条得让人寂寞。
温室里倒是没什么变化，毕竟本来就是多年无人看管的地方，也不差这么四年。青衣没有再走进研究所里，只是在温室门口看了一眼，就转身准备离开了。
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响起，伴随着某种鼠类的叫声，一团棕灰色的毛球从茂密的灌木里蹿了出来。青衣低头一看，一只松鼠正蹭着她的裤腿，围绕在她脚底下啾啾乱叫。
“……”青衣蹲下身道，“好眼熟，我是不是见过你？”
松鼠急促地吱哇乱叫，甚至伸出两只细小的爪子推搡她的脚踝，一副要她跟着它走的样子。
……得了，这么通人性，八成就是之前见过的那只把她的手机打飞的胖松鼠。
杂树林里难道就只有它一只松鼠吗？？
闲来无事，青衣抱着想看看它能搞出什么名堂的心态跟了上去。
松鼠在树林里灵活地蹿来蹿去，速度却并不快，仿佛是在照顾她的脚步似的。大约十分钟后，青衣从最后一片灌木丛里走出来，拨云见月般迎来了湿润的海风，以及漫天飞舞的黄色花瓣。
风吹岬。
松鼠轻轻叫了一声，似乎是完成了它的带路任务，隐没在了树林之中。
青衣向前走去。
黄色的银莲花田就在她的脚下，花海明亮的黄和大海深邃的蓝泾渭分明地交织在一起。悬崖下的海浪有些急，在风和水流的带动下来回拍打着岸边的礁石，莹白色的浪花在阳光里翻起，将飘向海面的花瓣卷入水中。
青衣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她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了。
青衣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自知不该抱有什么希望。她抱着吉他在那棵曾经埋着时间胶囊的树边坐了下来，拨了拨调过音的吉他弦，轻轻地弹奏了起来。
是一首她曾经在咖啡馆哼唱过的民谣。
“斑马斑马，你会记得我吗？我是只会歌唱的傻瓜。”
“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我会背上吉他离开北方。”
她唱得低沉，目光却是怔怔的，似乎弹奏和哼唱只是出于某种机械的本能，思绪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略显清冷的音色听上去却很深情。有细微的脚步声从她的背后传来，她没有听见。
“斑马斑马，你还记得我吗？我只是个匆忙的旅人啊。”
“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
“我会卖掉我的房子浪迹天涯。”
指尖拨下最后一根琴弦时，她才惊觉身后有人。
青衣的心脏狂跳起来，想要回头，身体却动弹不得。血液沸腾了似的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一直涌上心头，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但僵硬的脖子始终没有扭动分毫。
她伸手紧紧握住戴在胸口的那块玉石，期待却又惶恐至极地闭上了眼睛，像这世上最虔诚的信徒等待着上帝的审判。
直到那个人的声音一锤定音地落下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她朝思暮想过无数次的声音。
上帝将她判往天堂。
心脏律动的频率难以平复，青衣深呼吸了好几次才从地上有些艰难地站起来，开口时声音还有点抖：“你呢？”
“我是来看我的父母的，今天是他们的忌日。”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见晴人的神情，只能试图从那个声音里判断出他的情绪，却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徒劳无功，“我一直没法过来看他们……这次总算下定了决心，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你……记得我？”青衣迟疑地问道，“不是说你会被消除记忆吗？”
“消除记忆其实没有那么简单。”晴人沉默了一会儿，“看守员知道这件事，却对你说了谎。我只是顺势利用了他的谎言。为了……让你忘了我。”
青衣恍然大悟。
难怪狩谷愿意帮她，感情不是感激，是内疚啊。
“你还没有……回答我。”晴人说。
青衣愣了愣：“什么？”
晴人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直背对着晴人，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安抚下狂跳不已的心脏，转过身来，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人。
晴人穿着白色的衬衫，依然是一双漂亮又温柔的蓝色眼睛，刘海似乎比从前长长了一些，垂落在眉间与眼尾。
他脱下那件深蓝色外套的模样很干净，普普通通的白色衬衫一尘不染。
“我来找你。”青衣说，“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四年。”
晴人微微一怔。
“我还以为你也是来看望你的父母的。”晴人摸了摸后颈，似乎有些局促，“或者应该说是……我的父母？”
青衣瞪大了眼睛：“你知道……”
“早就知道了。”晴人叹了口气，“你给我的时间胶囊里不是还写着我们的名字吗？‘如月晴人’和‘如月晴衣’。”
青衣：“……”
她怎么会蠢到连这种事情都没注意到？！
“不过我知道这件事，也不是因为这个。”晴人看着她一言难尽的表情，难得地轻轻笑了一下，“我很早就回忆起来了。只是那时候我以为你并不知道，所以没有说出来。”
青衣：“……这种事情上，我们大可不必有这么一致的默契。”
晴人：“的确。”
海浪轻轻拍过悬崖，空气里沉默了一阵，晴人才慢慢开始主动解释道：“当时我一离开小岛，就被叫到了西海普的总公司，问了很多关于这个项目的问题。说起来，像西海普这样大规模的企业，公司内部似乎有不少问题，本身就存在很多分歧。知道黄金蜂计划的人寥寥无几，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我处理掉研究数据这件事好像成了导火索……公司内部要派人来当间谍，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看过新闻的青衣了然道：“所以狩谷幕后其实也是西海普的人？”
“嗯。详细的我就没有追问了。”晴人说，“根据我的证词，最后只有政木一个人被定罪了。他们判定我没有直接参与黄金蜂计划，而且碧翠丝还处于开发阶段，所以我不用负任何刑事责任。我……侥幸逃过一劫。”
青衣并不同意他的话：“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谢谢你，但是……我参与开发碧翠丝是不争的事实。”晴人低着头说，“我……没法就这样一个人忘记这些。所以后来，我选择通过西海普的内部监察组回到了一线。”
青衣忍不住道：“那……”
“我今天来，其实是为了作最后的道别。”晴人说，“我要回那边去了。”
心脏直直沉向谷底，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那边？”青衣呼出一口气，笑了一下，“是指去海外？”
“嗯。”晴人低下头，“我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青衣没有再说话。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么庞大的信息量，又该如何适应从天堂忽然跌落地狱的落差。她只能沉默地站着，却思考不出自己该说什么样的话。
最后她终于开口道：“那时候你说，下次见面就告诉我那个约定的后半段。所以，后半段到底是什么？”
晴人大概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
“这么说来，那时候确实说过……”他低着头说，“抱歉，没有在那个时候告诉你，是怕我一说出口就没法回头了。在你挖出时间胶囊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决定，即使记忆没有再消除，我也不会再和你见面。”
青衣终于忍不了了，一句中文脱口而出：“你他妈的……”
“‘总有一天，在黄花盛开的地方再相见。’”晴人说，“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到那时……我就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青衣浑身一颤。
“你总是说你讨厌承诺，对吗？因为我曾经失约了十多年。”晴人轻声道，“我害怕自己无法履行这样的约定。所以，才不想和你再见面。一旦见到你、触碰到你，我怕自己就再也无法放开你了。”
心情的大起大落让她有点喘不过气，青衣憋了满腔的怨怒从牙缝里慢慢挤成了气流，到底是什么也没能骂出来，只能说道：“你真是个混蛋。”
晴人笑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抬起眼看着她，问道：“也许你以后会后悔，也许我还会再次伤害你。就算这样，你也愿意……跟我走吗？”
青衣抬头看着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人。
“我那时候也说，如果再见面的话，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她说，“还好我没有忘记带。”
她拉开了随身的包裹，珍而视之地将一个本子取出来塞在怀里，抱着它好一会儿，才有些不舍似的把它递给了晴人。“……现在，它是你的了。”
晴人似乎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有些惊讶地接过本子打开了。
那是一个素描本。翻开第一页，就是一个在窗边眺望着远方的男子。
画的是他。
每一幅画的右上角都写着日期，从四年前陆续一直到现在，画本已经画得满满当当。发呆的，刷牙的，睡觉的，看书的，什么样的晴人都有。每一幅画都是完整的，没有任何部位的缺失，包括那双忧郁却温柔的眼睛。
每一页都是她未说出口的情愫。
“我曾经画不出你的眼睛，后来在你要离开的前一个月，却画出来了。”青衣在他翻看画本的间隙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晴人问：“为什么？”
所有的画都是黑白两色的素描，唯有最后一幅是张彩铅画。穿着白衬衫的晴人躺在水中，鹅黄色的花朵漂浮在水面上，画里的人伸出手，轻轻捂住了胸口的位置，像是捧起了自己的心脏。
右上角写的作画时间是前两天。
“因为我骗了你。”青衣说，“我喜欢你，晴人。”
晴人的手一抖，画本险些从手里滑下去。
站在他对面的女孩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的手，手臂环抱住他。
远方是渺茫的海域，海浪发出安息似的长鸣。
海风轻轻悠悠，花瓣拂过他们的脸颊。
她踮起脚吻上了晴人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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