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近期之内,如月将会离开收容所。”
“嗯。”坐在沙发上的青衣低垂着眼睛,“政木和我说过。”
她眼下的青黑越来越明显,脸色也越发苍白和憔悴。狩谷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的原因,更是因为她已经被体内盘桓了多年的沉疴折磨得疲惫不堪了。
狩谷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不忍,却终于还是在沉默半晌后说了下去:“他有没有跟你提到什么别的事情?比如,碧翠丝的后续处理。”
“他想要完成碧翠丝,继续他的研究。”青衣说,“但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些。”
“证据……是有的。”
青衣抬头看着他。
“如月本人就是证据。”狩谷低声说,“他已经恢复所有记忆了,只要他当证人出庭作证即可。”
青衣愣了愣:“可是这样,晴人岂不是……”
狩谷明白她的意思,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只要完成的药品不曾使用直接销毁,他就不会因此被逮捕。至于擅自处理公司内部资料这一点,万一被控告,的确可能会判刑,不过西海普制药不太可能针对此事提出控诉。毕竟‘黄金蜂计划’和碧翠丝的研究曝光于大众视野,才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这话没能让青衣放下心来,她心里仍然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一块似的。
“虽然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但他是碧翠丝开发者这一事实一旦曝光,恐怕会让他身陷危险。”狩谷说,“所以,在取得如月的证词后,我们必须……抹除他的户籍,甚至消除他脑海中关于这一连串事件的回忆。但必须得到他本人同意才行。”
青衣的心猛地一沉。
她记起了很久以前的对话,那时正值春末夏初,春风和煦,却吹不尽她身上的寒意——“离开这座岛的人,都被消除了记忆。”
“我离开以后,”她的声音低不可闻,“也会被消除记忆?”
“……或许吧。”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温柔得一如往常。
青衣忽然明白,原来他们曾经的错过,不是什么命运的阴差阳错,只是因为他们真的只是两条相交的直线——因为他们唯一的交集便是这座岛上所有的记忆,从前分离多年山海相隔,日后也会分道扬镳永不相见。
像个周而复始的轮回,而且结局永远是bad ending。
“也好。”过了一会儿,青衣轻轻笑了一下,“反正就算记得住,我大概也活不了那么长。还是忘了好。”
狩谷凝视着女孩木然的眼睛。
“你不会有事的,”他低声说着,声线竟然克制不住地越来越颤抖,不知道说出来的话是在安慰女孩还是安慰他自己,“他们或许有能够治好你的药物。你会好好活着,忘记这里的一切,回到你的生活里……你会好好的。”
他的喘息越来越急切,双拳紧紧攥着,最后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终于崩溃了一般,坐在沙发上抱住了自己的头颅。
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觉得难过,只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总会在某个微不足道的节点爆发,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悲伤和抑郁突然就像泄洪一般喷涌出来了。
女孩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凉意透过外衣渗入肌骨,像片春日里落下的柔软且微凉的花瓣。
“干嘛这样,我这不还好好地站着嘛。”她说,“反正我们以后大概也不会见面,就算我真死了,你也可以当我还活着。”
狩谷:“……”
这种安慰的水平实在是拙劣得不敢恭维,甚至算不上是个安慰。
“可是我不想忘记。哪怕我快死了,也想带着这些记忆入土。”青衣顿了一下,又似乎是觉得迷茫,喉咙里堵着什么酸涩的东西似的轻轻吸了口气,说,“我其实真的很想像个正常人那样活着,有七情六欲,有喜乐悲欢。”
晴人是她黑白世界里唯一的异彩。
哪怕是幻觉或错觉,至少她在此刻看见了颜色。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只扑火的蛾,粉身碎骨也要义无反顾地湮灭在光明当中,像那个爱情故事中为了公主而死、而对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无名小卒。她还是像从前一样觉得这样很可笑,但又痛快得酣畅淋漓。
晴人可以离开这里。
狩谷可以完成任务。
政木的所有计划都不会得逞。
母亲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只要一想到这些,她的眉梢就情不自禁地带上了某种染着决绝与狠厉的喜悦。相比之下,她的死亡显得微不足道,甚至不值得恐惧和在意。
她的骨子里本就流着固执又癫狂的血液。
“李宪先生给了我一封信,拜托我交给你。” 狩谷慢慢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将胸腔里横冲直撞的奔涌的情绪压了下去,“他说,你看了以后,就会明白了。”
信件收在他外套的内口袋里,青衣接过时还能摸到纸面残存的温度。她也没有避讳狩谷,直接在房间里拆开了。
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对折得整齐妥帖。她将白纸展开,第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熟悉但又陌生的名字——是她自己的名字,却不是她写了十多年的那一个,冠了如月的姓氏又改了名称,让她一时怔愣。
姓名:如月晴衣
受试年龄:6周岁
实验结果:选择性失忆
副作用一栏空缺了。
剩余的名字,青衣没有再看下去。
这是一份碧翠丝的受试者名单,却和她所看到的、狩谷给她的那份不同,或者说,这才是一份真正的完整的名单。
碧翠丝在十三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投入了实验。
青衣撩起垂落在颈边的长发,指尖轻车熟路地沿着静脉血管描画下来,落在那个如同一枚痣一般不起眼的小红点上。
针孔一般的大小。拿一支注射器的针头来比对的话,应该是差不多的。
缺失的记忆已经无法找回,只能寻到零星残存的碎片,但在研究室看见了那堵小门背后的景象时,她还是多少凭借着稀碎的回忆猜到了个大概。晴人说到她捉迷藏躲到温室里的经历时,她也同样觉得有些微妙,因为这个故事实在是漏洞百出,捉个迷藏就能在角落里睡上一整天,除非她本质上是只猪。
她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来解释。
那个温室里的研究所里进行过人体实验,而她不巧就在那时闯了进去,目睹了一切。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如果看见一场人体实验在自己眼前上演,会是什么反应?
多半会被吓晕,甚至吓傻。
倘若记忆里有什么空缺恰好符合她被注入碧翠丝的时间,大概也只能是那个时候。
碧翠丝是致幻物质,换而言之就是会影响人的记忆,甚至将大脑中的真实篡改为一段幻象。她的脑子里没有那段关于温室的回忆。对此她也能找到一个最完美和善良的解释,在她身上注射碧翠丝只是为了删除那段可怖回忆、将六岁时的她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拉回来,好让她能像寻常的孩子一样活下去。
虽然最后结果并不是很好,但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这一切的起源只是因为一句不得已。
6周岁的那一年,正好是她离开日本的那一年。
六岁以前,她拥有着世上所有的情感,会为了一朵路边的野花而驻足,会为春天开的第一朵樱花而高兴,会喜爱在海滩上追着海鸥奔跑。她有着平和幸福的生活,有着尽管已经没了印象、但是在晴人口中温柔可亲的亲生父母,住在远离世俗的世外桃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六岁之后,她忘记了何为情感,孑然地、冷漠地却又习以为常地活着,没有想做的事,也不知道活在世上的意义,始终如一地伴随她的只有每月如期而至的头疼,甚至危及性命。
这一切的起源是碧翠丝。
说来也是奇异,碧翠丝的第一次注射让她失去了情感,第二次又让她“得到”了情感,兜兜转转地,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晴人说的是对的,情感的产生说到底不过是化学反应罢了。
“狩谷,”她放下手中的信纸说,“我突然有点害怕。”
狩谷皱着眉,显然是已经早已看过那封信的内容了:“青,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当年碧翠丝的实验结果和记录被人为销毁过,几乎找不到任何踪迹,但根据我们之前调查的结果,十多年前的黄金之蜂计划实验里,没有任何生还记录。也是因为这样,黄金蜂计划才会陷入困难,资金匮乏,导致研究所被西海普收购。但你却活到了现在,没有遭到任何麻烦……或许如月让别人送你离开日本,是在保护你,青。”
“你的意思是,我是唯一一个成功的实验品,如月凉子却为了保护我删掉了我的实验记录?”青衣抬起头笑笑,表情却似乎变化不大,没什么波澜地说道,“或许吧,不过我害怕的不是这个。”
狩谷愣了愣。
“我只是有点害怕,如果把我送进实验室的人是如月凉子……”她低垂着眼,有些忧虑地说道,“晴人要是知道的话,他会很难受吧?”
狩谷一时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心疼——都到了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想着如月晴人,仿佛一点也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也丝毫没有想过自己六岁就被亲妈送进实验室这件事有多么让人匪夷所思地揪心。
又或许就像她所说的一样,她所有的情感只有在触及晴人时才会产生,所以她不会在其他人包括自己的身上投注情感,也早已习惯不对自己有任何的考虑,包括生死。
但是狩谷又忍不住去想,就算已经自以为地“习惯”了,她的心底又真的一点也不会难过吗?
“你的记忆,我会尽力的。”狩谷最后说,“这段时间,请你一定……要撑住。”
青衣笑着说:“谢谢。”
她第一次这么真心实意、发自内心地道谢,末了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还是站起来,深深地对着狩谷鞠了一躬。
“谢谢,狩谷,”她再次说,“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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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上一次会见还没有过多久呢,”少女的身影出现在会见室门口时,晴人这样说道,“这么快就批准下来了啊。”
“不好吗?”青衣微微一笑,“你不想早点见到我?”
她极少说这样的话,引得晴人略微一愣,下意识地慌乱起来:“不……不是的,只是有点开心。”
青衣在他面前坐下来。
她神色如常,像从前每一次会见那样微笑着,看上去似乎并无异样。晴人却总觉得她有些不太对劲,不由得问:“怎么了?”
女孩有些诧异:“嗯?我没事啊。”
“算了……没什么。”晴人说。
大概是错觉吧,他心想。
“这次找你,其实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青衣说,“晴人,你答应过我,不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离开这里的。”
晴人说:“当然。”
“那就好。”青衣笑了笑,说道,“我也快要返回大陆了。离开之前,我希望你能配合狩谷,指控西海普。”
晴人微微一愣:“你……要回去了?”
“是啊。”她笑着说,“再过不多久,我们就会回到各自的生活里了。”
少女光华流转的眼眸落在他眼中,浅色的瞳仁看起来很温柔。
晴人忽然明白了那种不对劲源于何处。
往常不论脸上是什么表情,她眸色浅淡的眼睛里总是带着冷冽的,像高山上的冰泉雪水,因为至冷,所以也至纯至清,什么也没有,冷得干净利落颜色分明。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那双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隐藏了过多他看不懂的情绪,已经不再是原本没有温度的模样,虽然磨平了那些棱角分明的冷意、像水面氤氲的雾一般蒸腾出一种模糊的温热与柔和来。
明明有了情绪,却让人看了以后没来由地觉得难过。
“指控……是那个叫狩谷的看守员对你说的?”晴人问,“之后,我的记忆就会被消除……对吧?”
青衣愣了愣:“你……”
“你早就知道的,是吧?”晴人叹了口气,“却故意想着不告诉我。”
晴人顿了顿,又说道:“那个看守员不像是这里的人,你也不是指导员,对吧?”
青衣没有再否认,只是道:“被你猜到了。”
“是啊。”晴人说,“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好像就怀疑过你了。”
他盯着女孩的眼睛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低声喃喃:“那个时候我要是能多留意就好了,这样你就能早点回去了。”
青衣没心没肺地笑笑:“那我还真是要感谢你没有多留意。”
她今日的笑容比往常更加频繁,越是笑,晴人的心底就越是慌乱,仿佛在害怕某种秘而不宣的东西浮出水面。
“政木来这里见我了。”他低声说,“他问我愿不愿意回到研究所,还提到了你的事情。那个看守员也是。他们两人讲到最后……都一定会提到你的名字。”
青衣微微一怔。
“因为他们很清楚你的事情,所以抓住了‘你’这个软肋,等着我做出选择。”晴人闭上了眼,“我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她是晴人的弱点。
知道这一件事,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她从没接纳过这样多这样复杂的情绪,因而也无法分辨究竟哪一种才是真实。青衣深深吸了口气,良久后才开口:“你看,只要有我在,晴人就无法获得自由啊。”
晴人忽然站了起来:“不是这样的。”
他的脸贴近了玻璃,像无数次他们在会见室里做的那样。
仿佛是在努力地向她靠近,缩短那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我已经逃不了了。”他看着女孩,冰蓝色的眸子里微光闪动,仿佛盈满了春日阳光的海。“已经有部分的情报机关注意到我了。现在的我对公司来说,只不过是个碍眼的存在……保护着我的,是这座岛,以及这个建筑物。”
这座牢笼般的孤岛和这一道隔绝他们的玻璃,原本是禁锢他自由的存在。可是事到如今,囚笼已经变成了一种保护,离开了这里,他就会被虎视眈眈的猎人捕获。
他已经是牢笼的一部分。
可是她不一样。
她和他不一样啊……
“可你不一样。”他恍惚地说出了这句话,紧闭的眸子里满是痛苦和绝望,“我没法和你在一起……衣。”
青衣没有反驳。
他们的确不一样。离开这座岛以后,晴人还会是那个拥有着大好前程和青春岁月的意气少年,而她的生命已如蜉蝣,一条苟延残喘时日无多的可怜虫罢了。
她怎么配成为晴人的软肋和弱点?
条条大路通罗马,摆在她面前可行的却只有一条。
离开。
“晴人。”青衣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嘶哑难辨,“你不是什么碍眼的存在。”
她觉得喉咙间已有点晦涩,要吐出几个字都变得困难无比,因而说出来的话也一字一顿的,却格外坚定:“你是我的信仰。认识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晴人愕然地睁开了眼。
他从没听到过青衣用这样的声音说话,抬起头时还带着惊愕和慌乱。女孩紧绷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美目低垂着,眼泪从通红的眼眶中跌落。
“衣?”他慌了神,一双手不知所措地贴紧了玻璃,“你……”
“我想一直记得你。”青衣抬起眼继续说着,语调已经很难保持平稳,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落泪般,“哪怕我死了也想记得。我不想忘了你。”
他惶恐地伸出手,想要拭去女孩脸上的泪痕,然而明明近在眼前,那块透明的玻璃却像是不可逾越的沟壑,将他隔绝在千里之外。“你别哭……”晴人语无伦次地说道,“我还没有做决定,或许我会选择留在这里,哪怕一直无法离开……只要陪着你也很好……我也不想忘记关于你的事情。”
青衣摇了摇头。
她还不熟悉如何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流泪,于是也没有用手擦去眼泪,一张脸上的表情仍然平静无澜,像尊手工拙劣的雕塑。
“我们的确不一样。”她说,“我活的这将近二十年,本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想要做的也都已经做完了。可是你不同,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的余生不该被困在这座岛上。”
晴人愣了愣:“可是……”
“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吗?”青衣看着他,“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
晴人没有再说下去。
“我不会成为你的软肋。”那双流过泪的眼睛还泛着红,女孩却只是笑了笑,说道,“所以,尽管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我只是……”他的声音轻轻地,“会忘记你的事情,真让人寂寞啊。”
“你明白的,晴人,我们之间隔的不只是一道玻璃。”她微微转过目光,像是在看着玻璃上反射的光,“黄金之蜂计划必须被终止,所有人都是这样希望的。大家都在看着我们。”
所以今日他们做的选择不只是他们个人的,更是所有为了制止黄金蜂计划而努力的人的。
活着的,死了的,生不如死的。
“为了大义放弃私人感情吗?”青衣略带自嘲地想,“还真是老套的故事桥段。”
“衣。”晴艰难地发出了声音,“你记得你之前因为头痛在我面前晕倒过吗?”
女孩轻声回应。
“听我说,我那时候猜想过,那是碧翠丝药物的副作用导致的,因为那种反应……给我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青衣的话所感染,他的声线里竟然也有细微的轻颤,“直到现在,我想到你脸色苍白、瘦骨嶙峋倒在我面前的样子,我都觉得非常难受。我害怕你还会那样,倒在我面前,而我什么都不能做,更不能保护你……我是说,衣,如果你的病真的和碧翠丝有关的话,我不能不管你……”
那种熟悉的附骨之蛆般的疼痛又一次汹涌地包围了她。青衣打断了他的话:“晴人。”
碧翠丝让她感知到了情绪,所以作为交换,每一次她的情感因晴人发生变化时,伴随而来的必然是颅内和心脏的双重疼痛,听上去很像是武侠小说里某种心动则毒发的情毒。
头痛得厉害,唯有胸腔里那颗因为晴人而跳动的心脏仍然维持着坚定而迅速的频率,一下一下,用仅有而珍稀的暖意赋予她力量。她被剧痛蹂躏得有些不清醒的脑袋突然毫无预兆地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如决堤之洪,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
她喜欢晴人。
喜欢温柔的晴人,喜欢会脸红害羞的晴人,喜欢为她紧张担心的晴人,喜欢总是用最无辜正直的表情说着最撩人心弦的话的晴人。
她的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尖锐地叫嚣,嘶喊着要她说出那句话,她想告诉自己,想告诉晴人,想告诉全世界。
我喜欢晴人。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衣?”晴人愣愣地喊她。
可是那不是真的,青衣想。
那不是真的……
吗?
青衣忽然觉得很茫然。
她不明白为什么药物赋予的虚假和幻觉会让这股情感这样强烈且澎湃,不明白它们为什么给人的感觉这样真实,真实得让她无比迫切又绝望地希望着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不明白这些情感为什么不能是真的。
“没什么。”她伸手捧住那些溢满胸腔的酸涩,睫羽掩盖了眼中潮汐般沉浮的痛苦,“放心好了,我只是生了病,从小身体不好而已,和碧翠丝没有关系的。”
她低垂着眼,因而没有看见晴人脸上的表情。
后来过了很久,她也总是会突然想起,如果那时候她抬起头看一眼晴人的脸,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晴人,”她说。
晴人看着她。
“闭上眼睛。”
晴人闭上了眼。
他的睫毛长且浓密,像片柔软轻颤的水草。那些她早已铭记在心、记录在画本上无数次的五官的模样,每一个都在她面前无限地放大。他们的距离这样近,近到如果没有玻璃,似乎就要贴在一起似的。
青衣的目光落在晴人凉薄的唇瓣,身体却已比大脑先一步行动。
她的动作极其轻微,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无声无息的吻落在了他的唇角处。
玻璃的触感冰冷,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却没有离开。
像一个缠绵悱恻的深吻。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将嘴唇移开。
在她坐回到椅子上的瞬间,晴人忽然若有所感地睁开了眼睛,那双蓄满海水的眼眸里映出她的身影,仿佛瞬间就像大海将她紧紧拥围。一刹那间,青衣以为他看见了自己刚才的动作,还有那一点隐藏着的少女懵懂却坚定的心思。
晴人的目光落在那一小片似乎被温热捂过、泛起了白雾还未散去的玻璃上,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
“该回去了。”青衣说,“离开之前,或许我们还能多会见几次。”
“……嗯。”晴人轻声说,“和看守员谈过以后,我也不会立即离开这里,我会再给你发短信的。就像平常一样。”
“好。”女孩笑了一下,“像平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