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青衣并不那么想和晴人见面。
确切地说，不是不想，是没有想好见面之后该说什么、该怎么说，也没有想好她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晴人。但是这一切犹豫或是忧心，在她坐在会见室的椅子上面对着晴人渴求和担忧的目光时，就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政木他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青衣说，“包括你的父母，还有你的未来。”
甚至不用仔细去看，她都注意得到晴人抵在玻璃上的手在微微颤抖。青衣忽然就觉得心里慌乱得很，仿佛这十多年来她都缺失了的感情一下子都涌进了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如果真的接受不了的话，不要勉强了。”她说。
晴人顿了一下，咬咬牙，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一味地害怕和逃避了。……相信我吧。”
青衣仍然保持缄默。
晴人等了很久，正有些失望地以为对方不会再回话时，却听见了少女清冷微哑的嗓音。
“碧翠丝是‘黄金蜂计划’的新药代号，晴人的父母也和这个项目的研究有关。政木先生他，知道你是凉子女士的……”她的话语微微一顿，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耗费了极大的力气说道，“血亲。”
晴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他从来没有和我提过我父母的事情。该不会是因为知道这个，所以才让我当项目组的负责人，而不是因为……”
他忽然沉默了。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低沉下来，带着难以言喻的颓然。
“我以前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选我当组长。我知道自己只是个摆设，看看周围人的态度就明白，很多事情甚至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晴人低声说，“‘只要全力面对课题，自然会得到结果。’‘有些事只有你能办得到。’……我只是傻傻地相信这些话。”
青衣微微一愣：“这些是政木说的？”
晴人点点头。
“我刚回国的时候，他就拜访过我，因为太惊讶，说过些什么我都忘了，只记得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为了让更多的人能过上健康的生活，一起努力吧’。”这样说着，晴人的语气忽然又有些惆怅，“那个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还是说，或许他从来没有变过？”
青衣却想，这些话未必就没有几分真心。政木对晴人的感情来自于如月凉子，既然他能如此死心塌地地爱着那个死去的女人这么多年，那么他在晴人身上投注的情感和期望就一定不会是假的。
可是她不想晴人成为一个替代品，更不想让晴人觉得自己是一个替代品。
这感觉就好比她视作珍宝的东西却被别人弃如敝履，又很像是少年人心目中的女神被渣男抛弃时产生的不平衡感和愤怒。虽说她对晴人的喜欢未必是真的，但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在她的心里还是那个最“特殊”的人，她不能接受晴人在别人的眼中是个仅仅是个替代品。
然而即使她不开口，晴人也多少猜到了。
“我的意识逐渐消失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他喊了一声‘凉子’……我所看到的那种感情，是恐惧。无处宣泄的悲伤和后悔，痛苦到极致的表现……我太了解这种感情了，没能抓住你的手时，得知父母去世时，就是这样的感情。” 晴人说道，“会是母亲吗？让政木重新开始研究的真正理由。”
青衣好一阵没说话，半晌才道：“晴人，你记着，你是独一无二的。”
至少在她眼中是。
晴人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知道了。谢谢你。”
“担任‘黄金蜂计划’负责人的政木，在得知计划被迫中止的时候隐瞒了研究的真相。为了保护那些参与研究却什么都不知道的职员们，他删除了他们的名单，但是……”青衣沉默了一下，已经到了舌尖的话打了个转，换成了一句更委婉的说法，“凉子女士也是其中一人。”
晴人何其聪慧，几乎是立刻就读懂了她言外之意：“我母亲是其中一人，也就是说，我的父亲不在名单内了？”
或许这些事情他早就猜到了。
这种时候，青衣不知为何记起了那些明明已经模糊得记不清楚的童年往事。那时候她还没有被养母带回大陆，她和如月夫妇住在这个小岛上，仿佛住在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他们对她很好，偶尔会带她去海边溜达，去喂公园里的野猫和沙滩上的海鸥。但更多的时候，因为他们忙于研究，都是她的养母负责照顾她。
那天她第一次见到如月晴人，十来岁的少年站在樱花树下，比樱花树还要好看许多倍。如月凉子牵着他走过来，对她说，他叫晴人，以后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可惜那棵樱花树大概很早以前就被砍掉了。
“晴人。”青衣忽然说，“小时候的事情，你全都记起来了？”
晴人微微一愣，似乎是不明白话题为什么突然跳脱到了这里：“怎么了，突然说这个？大部分是都记起来了，不过有的事情还记不太清。”
“你知道我是……”
她正要开口，冷不防撞进了那双如冰一般清冽透彻的蓝色眸子里，舌头忽然像是打了结，满腔的话语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晴人想起来也好，没想起来也罢，如果想起了，也没什么影响；如果没有想起来，就让他心甘情愿地认定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比起她，晴人对如月夫妇的感情一定更加深厚。
“我是说，”青衣摇摇头，“晴人不是一直想知道关于我的事情吗？”
晴人的眼睛果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没关系吗？”
“嗯？”青衣说，“当然没有。”
“你从来不说关于你的事，我以为你不想回忆呢。”晴人解释道。
青衣愣了一下：“不是，只是我没有这种习惯，也不太会说。”
在这件事上她倒是诚实得很，皱着眉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挑了一个还算是不突兀的开头，开始叙述了。
“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离婚了。我母亲，她是个很温柔又很平凡的人……和你的父亲一样。虽然以前也当过西海普的研究员，但是她更喜欢艺术，向往浪漫，会弹钢琴，也教过我弹。我的钢琴证书都考到八级了，可惜她去世之后，我就没有再弹过了。”
难得能当个听众，晴人也就认真又安静地注视着女孩的脸，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青衣继续说道：“她很善良，会喂路边的野猫，会为了可怜的人和事物落泪。她不像其他的父母总希望孩子出人头地，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凡事不要做得太出色，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就很好。所以最后……我走了她希望我走的道路，学了绘画。”
她的语速很缓慢，好像回忆这些细节并且描述出来对她来说是件挺困难的事情。晴人却发现虽然她嘴上说着要说点关于自己的事情，实际上说的却都是她的母亲。
“她喜欢音乐，尤其喜欢钢琴。以前她似乎也想学吉他，但是可能是没有时间练习吧，家里那把吉他放了很多年，都积灰了。”女孩一边说一边摇头，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笑容，“她去世之后我去学了吉他，结果那把吉他弹了没多久弦就断了。可能是放的时间太久了。”
“你更喜欢吉他吗？”晴人问。
“或许是吧，我不知道。”青衣说，“但是母亲去世之后，我就学不会弹钢琴了。所以只好去学吉他。”
不是这样的，晴人想。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乐器可以选择，如果只是想学一样别的乐器的话，她完全没必要学习吉他。
“晴人，你知道吗？我总是觉得她并没有死。”她低声说道，“她就在我身边，就在那些歌里。”
“那你呢？”晴人忽然问道。
青衣抬起头看他。
你没有喜欢的东西吗？
你所做所学的，都是母亲喜欢的事物，那你呢？
青衣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似的，又垂下了眼说：“我没什么喜欢做的。”
反正她没有情感，也不会喜欢，不如就像母亲喜欢的那样活着。
所以她会喂流浪的野猫，会画画，会学钢琴和吉他。
她就这样无欲无求无怨无悔地过了十多年，把自己活成了母亲期望和憧憬着的模样，笨拙地、沉默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那点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感情。
晴人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有点难受，说不上来是因为心疼还是什么别的。“那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他不死心地问，“或者是想要完成的愿望，和别人没有关系，只是你自己想要完成的……”
“有。”青衣说，“你。”
灰白色的云翳慢悠悠晃过天穹，阳光穿透云层挣脱了窗棂，轻轻落在会见室里。晴人愣愣地看着她，眼睛瞪得很大。
“我想带你离开这里。”女孩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像是被阳光刺激到了似的，却没有垂下眼睛，“这就是我唯一想完成的愿望。”
她的目光沉寂且平静，只有青衣自己知道她现在头很痛，心脏的位置也很痛，好像只要稍微一放松，下一秒她就会整个人倒在会见室的桌子上了。可是即使双拳攥得青筋暴起，她看着晴人的目光却仍然分毫没有移开。
她就这样看着，贪婪地、不舍地、迷惘地、隐忍地。
像飞蛾注视着跳跃的火光，井蛙注视着头顶的天空。
如果要成为另一个人的信仰、为了另一个人而活……
那么她愿意为了晴人而活。
就算是假的也好，至少此时此刻，晴人就是她的信仰。
“所以，答应我，我的信仰。”女孩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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