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杂树林很安静，不时有清脆的鸟啼在丛林间响起。青衣已经是第四次踏足这里，已经能够驾轻就熟地沿着那条隐秘的丛林小径往杂树林的深处走。
拨开最后一片高大灌木的枝叶，熟悉的研究所温室就在眼前。西装革履的人在门前站着，好像已经等了很久，正低着头仔细观察着某种植物。
“青小姐，你来了。”政木说，“我果然没猜错。你也来调查这里了……当时你给我看过那张照片，我就有预感。”
青衣对这个男人依然泛不起几分好感，于是直截了当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呢。不过有件事我的确一直想问你。”政木说道，“你到底是谁？”
青衣一愣。
“不明白？换个问法好了。”政木说，“为什么晴人看不透你的内心？”
青衣的呼吸略微一松。刚才那一瞬间，她以为政木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她从容地笑了一下，说道：“你应该去问晴人。”
政木没有回答，只是阴沉沉地盯着她，像匹黑暗中伺机而动的野狼。相比起这种隐而不露的杀意，女孩的目光就只是完完全全的冷漠，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唇边勾出了一点似是而非的笑，看上去比嘲讽还要更像嘲讽。
“青小姐，请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他们这么对视了一阵之后，政木终于说道，“也不必想得太过复杂，我只是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而已。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抱歉了。”
几次三番下来，青衣发现他似乎对自己的脸格外有意见，一会儿又说她长得像他的故人，一会儿看见她露出笑容又立刻脸色阴沉，现在又对她的眼神指指点点。若非她对自己的颜值有自信，恐怕都要被他整自闭了，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那位和她长得像的“故人”和他有过什么深仇大恨。“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还有另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政木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阴冷。“近期内，我们公司的上层会做出决定。我们打算恢复晴人的职位，请他回到研究第一线。”
一句话如惊雷乍响，青衣猛地抬起了头，声音甚至因为一时激动而变了调：“你说什么？”
“当然，作为惩处，公司不会再交付主管级的业务给他。但比起他犯下的过错，这已经是相当轻微的处分。”政木凝视着她，似乎对她的表情十分满意似的，嘴上却还要嘲讽，“青小姐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我以为你听了会替他开心呢。原本还以为你和狩谷警长有什么关系，看来是我误会了，青小姐欣赏的对象原来是晴人啊。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青衣听见自己放大了的喘息声，像破了的风箱似的一声比一声破碎却高亢。她的心脏迅速且用力地加速跳动起来，每跳一下都默契地踩在胸膛上下起伏的节奏上，默契地昭示着她失控的情绪。
她在愤怒。
“疯子。”青衣的声音在颤抖。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也无法克制自己在这一瞬间冷静下来，甚至忽然对从前十几年来无情无欲的自己感到强烈的震惊、困惑和不解。她从前是如何做到云淡风轻不产生一点情绪的记忆，这一刻突然就变得不是自己的了。
这样的情况，她怎么能不生气？
怎么会不生气！
也不知是不是人生气到了极点的时候就会错乱，极度的愤怒反而让她发出了一声冷笑，那些从前想不通的疑点在这一刻突然豁然开朗，让她瞬间血脉偾张：“你知道晴人是如月凉子的儿子，所以才让他继续研究的吧？你喜欢凉子，是不是？”
政木的表情顿时僵住。
“凉子……”他喃喃道。
那一瞬间，青衣感受到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通通竖了起来，寒意从脊背一路窜上天灵盖。政木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化，那张严肃呆板的脸像是裂开的面具，转变为一种病态的疯狂。
“因为放弃了很可惜吧？”他的声音如同吐着信子的眼镜蛇，阴冷的感觉如蛆附骨般缠绕上她的肌骨，“晴人优秀的表现简直就是他母亲的翻版，完全感觉不到混入了他那个无能父亲的血。他那个父亲是个不管做什么都不出色的男人，我实在无法理解凉子为什么会找那种人当伴侣。这一次……绝对不能让晴人埋没他的才能。”
青衣死死地盯着他。
按照她从前的性格，断不会对其他老一辈的情史有什么兴趣，即使是晴人的父母也一样。但现在一想到如月凉子是她的生母，一想到她曾经被这样一个人倾慕和纠缠着——一个可能是杀死她养母的凶手、致使晴人失忆、囚禁晴人甚至将他当成替代品的人，她就觉得被恶心得头皮发麻。
但是她却在这种令她从头到脚都在战栗的恶心里找到了报复政木和博的方式。
“凉子很喜欢银莲花，为了她，我才在这里种了紫色的银莲花。”提到凉子，政木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连语气都变得温柔了不少，“起初只是被一个小我一轮却拥有无限潜能的女研究员吸引，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变成了对我而言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存在。可惜她一心投入研究工作，从未对其他事物表达过兴趣。也正因如此，我才安心等待……相信她总有一天会回头看我一眼。”
男人叙说着那些陈年的往事，仿佛暂时忘记了别人似的。然而下一秒，他的语速陡然转急，表情也变得阴狠起来：“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却得知她已经有了心上人……那个无用的男人！”
“凉子遭遇意外的那天，我正在别的地方给黄金蜂计划收尾。我已事先将所有参与过碧翠丝研究的研究员的资料从数据库中删除，这样才能避免他们的性命遭受威胁。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我留着没有删。”
“晴人的父亲，如月義人，对吗？”
政木猛地抬起头，像是骤然意识到了青衣的存在。少女用略带颤抖的声线，冷酷地阐述着事实：“你嫉妒他，想要抹去他的存在，却没想到凉子女士那天和他在同一辆车上。”
政木的目光突然疯狂起来。
“那只是我一时兴起的念头……发生那场意外，不是我的错！”他反反复复地喃喃着，“不是我害死她的……不是我，不是我……”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她手中传来，青衣视线下移，猛然一惊——他在捏碎手中那些紫色的银莲花！
她厉声喊道：“放开那些花！”
“对，不是我的错……不是我……”
他彻底地陷入疯狂和混乱，不管不顾地摧残着那些柔弱却有毒的花朵。青衣忽然弄不明白自己那一刻究竟想干什么，身体却凭借着某种冲动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了政木的手臂。
她从前从不为生命的流逝所触动，别说是花，即使是动物、是人，在她面前死了她也不会落下一滴眼泪，那些流浪猫如是，她的母亲也如是。
可是在她冲上去阻止政木辣手摧花的时候，她似乎又变回了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会将倒在路边的花朵扶起来的小女孩。
接触到政木的一瞬间，她被狠狠地推开了。少女的身躯本就瘦弱，被这措不及防地一推，一个趔趄没站稳，身体便向后倒去。温室研究所的红木门近在眼前，玻璃反射的光线落在她眼中，电光火石间，无数记忆画面纷至沓来——
交错的人影，混乱的杂音，癫狂的人脸，玻璃试管和针筒中透明的液体。
疼痛在跌倒在地的瞬间传来，青衣忽然明白了一切。
政木的目光无意落在她身上，刹那的惊惶交错从他眼中闪过，仿佛将她错认成了什么人，伸出手下意识地想将她扶起。然而那只手停顿在空中便立刻收了回去，男人迅速冷静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抱歉突然这样。”他喘息了一会儿，终于又恢复了那个老绅士般的模样，像是戴上了某张刷着白粉的木刻的丑陋面具，“拜托你不要碰我。我不想被你碰……只有你不行。我会带着晴人继续这份研究……不能让她和她的研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上。”
他的手上早已红疹片片，触目惊心。青衣瞥了那只手一眼，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厌恶我，政木先生。”她低着头淡淡地说，“你觉得我很像晴人的父亲，是吗？”
政木冷漠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青衣想。
从她明白政木喜欢如月凉子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政木为什么不喜欢她笑的样子了。
“政木先生说过，第一次见我，就觉得我很眼熟。”少女抬起眼，语气轻缓，像是要故意吊人胃口，“有人对我说，我的眼睛，和如月凉子女士很像。”
政木微微一愣，似乎是疑惑，却又在下一秒瞪大了眼。青衣忽然有种报复成功的快感，不知道是为了被他囚禁在这里的晴人，还是为了她早已失去的亲人。
生她的，以及养她的。
“你说什么？”政木猛地上前一步，仿佛想要抓住她，“你在胡说什么？”
“我来的时候政木先生不是问我，我到底是谁吗？”青衣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避开政木的手，轻蔑且愉悦地笑了一下，一双眼睛含着冷意，“我还没有正式向您自我介绍过吧？我原本的名字叫如月晴衣，凉子女士是我的……”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习惯，略带艰难地吐出了那个字：“母亲。”
温室里突然安静了。
男人凝视着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少女的脸。她的五官不如凉子精致，身形也是高高瘦瘦的，很像那个他厌恶了多年的男人，唯独一双眼睛——是双细长的、和如月凉子一模一样的丹凤眼。瞳仁的颜色是浅棕的，因而像颗轻薄的玻璃珠子，总是蕴着一种清冷的神色，不笑时衬得一张脸疏离且淡漠。
“这不可能……”政木喃喃着，像是听不见她的话，“这绝不可能。”
青衣木然地看着他。
她没有问他是不是杀了自己的母亲。大概是实在觉得疲累了、没有意义了，大概是在这个复杂到了极点的男人身上，多一条或是少一条人命债都不会影响她发自心底的厌恶，又大概是因为方才那股冲劲过了，她又变回了那个无爱无恨的、没有情感的怪物。
她绕过政木，推开了他身后研究所的木门。陈腐却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青衣巡视了一圈，目光终于落在那道并不起眼的小门上。
那是她数次探索都没能进入的地方。
青衣慢慢走过去，手放在把手上的时候，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剧痛贯穿头颅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轻轻松松地、就像拧开一扇普通的门一样拧开了它。
门里的房间很小，没有摆放多少东西，空荡荡的，青衣却觉得这里曾经有很多人走过，也有无数瓶瓶罐罐摆放过。她的目光越过空空如也的铁架子，落在房间角落里那张冰冷的、没有床单的铁架床上。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颈侧。尽管没有镜子，指下的皮肤也没有凹凸不平的印迹，却清晰地知道血管处有一个细微的红点，针孔大小。
李宪说，十三年前，如月凉子原本要带着她离开日本，最后却改了主意，把她托付给了她的母亲。
李宪说，她的药是用来抑制副作用的。
她曾经也是个有着正常情感的普通人——在遥远的不同国度的童年时期。但她却记不清童年记忆的细节，甚至不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
十三年前一定发生了一件什么事，让如月凉子改变了亲自带她离开日本的主意。
那一刻，纷扰的画面接踵而来，所有曾经她有过的关于记忆的疑问，在这一瞬间都有了确切的答案。
就在这时，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忽然响了起来。
青衣失神地盯着亮起的屏幕看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早上离开宿舍时给晴人发过一条短信。她大脑空空地愣了半天，似乎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看这条短信，也不知道看了以后能够回复什么。
最后她还是解锁了已经在等待中黑屏的手机，点开短信。
【他不会对你做什么吧？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晴人的头像仍旧是那张挂在资料卡上的大头照，海草似的柔顺短发，弧线优美的脸型，空灵如洗的蓝天般的眼睛。
她发现自己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晴人的头像，认真得像要把从前十多年的时光都补回来一样。
【我们，】很久之后，她慢慢地敲下了几个字，【见一面吧。】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