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05】

这一晚，青衣的梦境繁复且冗长。

她算不清自己到底做了几个梦中梦，跨越了多大的时间跨度。有时是自己躺在冰冷的铁架床上，视野被模糊的光影笼罩，只能看见点滴瓶与玻璃试剂在白炽灯下的苍白可怖的光晕。针管中的液体缓缓推入她的血管，她看到一双通红的眼睛，是黑与白的冰冷世界中唯一的颜色。那双眼睛的主人在说话，听上去颤抖且悲伤，但她一点也听不见说话的内容。

而后她又梦见一个没有风的沉闷日子，黄昏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窗外形形色色的建筑物像是凝固在瓶子里的工艺品，无声而静谧地沉默着。男人的手不耐烦地在桌上轻轻敲击，像挂在客厅外的时钟，规律而空洞地滴答作响：“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比起男人沸腾的愤怒和焦躁，女人的声音一贯温和细腻，音调却冷静得过分：“我答应她的事情，这是我欠她的。”

“我只要我的女儿平安。”

男人不知何时离开了。她在朦胧的梦境里认出了母亲的脸，还是个小女孩的她推开了卧室门，朝女人走去。女人伸手将她拉到面前，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目光落在她的颈侧，看着看着，忽然就哭了。

她像尊没有知觉的木头，任凭女人搂着自己哭。彼时她还没有学会如何伪装成一个正常人，也无法理解女人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情绪，就这么安静且冷淡地站在那里，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再之后，就是无数不连贯的碎片。有时是她戴着耳机听着某一段记不起名字的音乐，有时是她一个人弹拨着吉他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歌谣，有时是辛蒂没完没了地在她身边热情八卦，有时是一玻璃之隔的晴人温柔又悲伤地凝视着她。

甚至还梦到了那张她刚刚看过的、记录了大部分受试者信息的名单。年龄从个位数到两位数，履历从学生到博士，实验体反应从伤疯到死亡，可谓是社会各阶层人士应有尽有的一盘大杂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实验结果都是清一色的“失败”。包括辛蒂也在其中，有的人甚至就住在这座岛上，或许某一天她在路上闲逛时还见到过。青衣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姓氏，受试者的年龄只有七岁，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姓氏是图书管理员千代子的。

那是千代子的儿子。

实验体反应一栏，冰冷残酷地写着“死亡”。

青衣忽然就明白千代子说的话了。

但那份名单上却并没有她的名字，或许是因为没有更新，又或许是因为她被注入碧翠丝本就是出于政木和博的私心。

因为做了噩梦，这一觉青衣睡得很不安稳，醒来时还觉得头痛欲裂。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到晌午以后才醒来了，似乎心事越多，睡眠就自然而然地变得越少。

她盯着放在床边的MP3看了半天，仍旧没有像平常一样戴上耳机，头一回觉得那些能够让她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音乐突然显得嘈杂又令人烦躁。

屋子里的小黑猫还在呼呼大睡，毛茸茸的身子蜷缩在她给它搭建的小窝里，看样子睡得很香。青衣下了床，难得突发奇想去摸了摸它的皮毛，小黑猫在睡梦中打了个呼噜，喉咙里发出一小串细微的咕噜声。

“说起来，和我住了那么久，你还没有一个名字。”她说。

小黑猫抖抖耳朵，没醒。

青衣松了手站起来，多看了它两眼，笑了一下：“叫你如月好了。本来想叫晴人的，不过这个称呼有主了，就委屈委屈你吧。”

她伸了个懒腰，正要转身去洗漱，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门口，忽然就不动了。

门的夹缝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了一张白纸。

青衣将那张纸捡了起来，入目是一行略带潦草的字迹，没有署名。

“我在研究所的温室等你过来。”

是谁留下的纸条？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狩谷，因为留下这张纸条的人一定知道她去过杂树林里的研究所。但这一可能性很快被她否认，狩谷从来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联系她，就算用，也不会不署名。

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是政木。

他们在咖啡馆见面的时候，政木就已经看过那张从她口袋里掉出来的照片。明面上没问，实际上大概早就猜到自己在调查岛上的事了。

青衣换好衣服，将纸条小心收好在衣服的内侧口袋里，拿起手机想了想，还是决定独自赴约。又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再次打开手机，给如月晴人发了一条短信。

【我要去见政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