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落叶乔木飘下第一片泛黄的树叶，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颤悠着发出一声悲鸣，宣告着秋季的到来。仍有常青的树木挺立着，团团簇簇的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男人顺着回廊拾阶而上。久经风雨的外墙早已褪色，收容所一片静谧，只有皮鞋落在台阶上的声音在长廊里回响，幽暗的走廊尽头闪烁着不知名的光。
监禁室的铁门很久没有被修缮过，上面的漆一块一块脱落，用钥匙把门打开的时候还发出了难听的吱呀声响，活像个支离破碎的木偶，仿佛碰一碰就会碎成几块。
屋里的人正站在窗边，听到门打开也没有意外，倒像是等了他许久似的。他声音平淡地说：“我的屋子里应该是有监控的。”
“嗯。”狩谷漫不经心地关上铁门，回头说道，“不必担心，我的人已经黑掉了监控系统。半个小时之内，你是自由的。”
如月晴人没回头。天气已经入了秋，他却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活像是不怕冷。男子逆着光站在窗前，什么也不用做，便是一幅唯美的画。
狩谷忍不住问道：“你想起来了？”
晴人半垂着眸，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你来不就是为了说这件事么？”
他风轻云淡的态度让狩谷有些恼火。男人冷哼了一声，沉下脸来：“政木已经到岛上了，留给你选择的时间并不多。”
晴人保持着沉默。狩谷不咸不淡地提醒道：“她的身份，我想你应该记起来了。如果你对她稍微有一点在乎的话，还是为她考虑考虑比较好。”
他猛地转过身，一向平静的眸子里竟然少有地带上了愤怒：“你在拿她威胁我？”
“是又如何？”
“她和这件事情根本无关！”晴人怒声说道，“为什么不肯放过她？你……”
他的声音在转身看向狩谷时顿了顿。男人的感情色彩流露无疑，只有无奈和隐隐的痛苦，丝毫没有抓住了别人的软肋时的得意。
“你以为我想吗？”狩谷苦笑了一声，“为什么不肯放过她，这个问题，你该去问政木。黄金蜂计划重启，碧翠丝的实验早已开始，忘记这些，对她来说才是一种保护。”
如月晴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唯有放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
他想起那份被他删除的研究数据，那些数据和名单上的记录。“除了数据以外还有的别的东西”——他记得那样清楚，每一个名字都几乎铭记在心，白纸黑字历历在目，如同一场逃不开的噩梦。
那是份碧翠丝受试者的名单，没有任何的加密，从留下的时间和痕迹来看似乎一直没有被公开和拷贝过，像是某个历史悠久的销毁了的原件留下来的备份，不知道是谁故意将它和研究数据放在了一起。女孩的名字赫然印在最上方的第一个，触目惊心。
——如月晴衣。
良久，他才像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颓然，仿佛用掉了全身的力气。
“会保证她的安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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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木和博到来的前夕，狩谷同青衣见了一面。
警卫室出人意料的冷清，偌大的值班室里只有狩谷一个人，原本负责守门的小警员也都不见了。男人站在门口，看见她来了，紧绷的嘴唇难以察觉地牵扯了一下，却又不像是在露出一个微笑。
“跟我来。”他对女孩说。
他们没有直接在警卫室大厅说话，而是穿过七拐八绕的回廊，进了另外一个审讯室似的小房间。青衣想了半天，总算记起来，这是她刚刚来到这个岛上和狩谷见面的房间。
她逐渐苏醒了的情感多少生出两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狩谷四处张望了一下，用极为专业的反侦察动作观测了几个地方，这才放下心来：“这里没有监听或者监控。现在，我可以安全和你谈话了。”
他转过身看着少女的眼睛，语气沉重地不似往常。“青，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清楚，而且，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如月晴人。”
青衣还未发问，却看见狩谷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对她做出一个请坐的手势。
“自我介绍一下，”他说，“我是为了搜查‘黄金蜂计划’而潜入岛内的国际调查员，狩谷。”
尽管对狩谷的身份早已有猜测，这一句话还是如同一枚重磅炸弹，在她心底掀起一片滔天巨浪。青衣屏息凝神，听狩谷继续说了下去：“为了接触到如月，我负责引导不受政木控制的人物来担任他的新指导员，因为我们需要找一名可以配合的人，好从如月口中打探出情报。”
“所以，你们找到了我？”青衣说道，“是你们以我舅舅的名义将我骗上岛，当一名指导员？”
“……不完全是。”狩谷说，“在查到今天这场对话的资料以前，我并不知道是谁用了你舅舅的身份，这是实话。”
青衣微微叹了口气，眼里却没有几分得知真相的惊讶或是悲愤，淡薄得近乎有些冷血。她的语调很轻，却十分肯定，生生将问号说成了一个陈述句：“我是碧翠丝的实验品，是吗？”
狩谷的回答一锤定音似的落下来，声线平和，像是经历了无数痛苦之后沉淀下来的平静：“是。而且目前来看，是最成功的一个。”
“致幻物质。”青衣笑了一声，“晴人告诉我，情感的产生是化学反应，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分泌控制人的喜怒哀乐，爱情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荷尔蒙的分泌让恋爱的两个人互相吸引。”
所以，她所以为的“情感”的产生，不过是药物作用下产生的化学反应。
一种美好却残忍至极的幻觉罢了。
所以即使她“恢复”了情感，晴人也不能从她的心口看到一丝一毫的感情。
因为那些情感都是假的。
“政木身边那名姓李的工作人员，调查结果也出来了。”男人深沉的眸子黯了一瞬，不知道是难过还是不忍，“……你，看看吧。”
青衣接过来。
姓名：李宪。年龄：47。职位：西海普高层管理部人员……
她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最终落在婚姻状况那一栏，停顿下来——“离异”。
青衣微微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她嚯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就算多年没见，我怎么会认不出他？是碧翠丝……影响了我的记忆？”
“或许是的。”狩谷叹了口气，“你的母亲姓禹，对吗？你应该是随了母亲的姓，在填资料时却刻意隐瞒了姓氏。但是我们在调查你的背景时，却找不到任何有关资料……有人在暗中保护你。”
上岛时隐瞒自己的姓氏，也是“舅舅”告诉她的。禹这个姓的人太少，很容易暴露自己的家庭背景和目的。她之前就怀疑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舅舅”根本就不是本人。因而即便她觉得难以置信，却也清楚这个对她了如指掌、又意图保护她的神秘人，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李宪。
这样看来，碧翠丝的确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能在人不知不觉的时候渗透其中，篡改记忆，模糊细节，直到其彻底地沦陷为它控制下的奴隶。
“禹女士并没有参与黄金之蜂计划，但是离开日本以后，她一直在暗中调查黄金蜂计划背后的幕后指使，甚至试图研制出碧翠丝的解药。不幸的是，她被发现了。”狩谷说，“为了隐藏身份、查明真相，她做了很多努力，但最后还是……”
以往含混不清的疑点在此刻连成连续的画面，电影似的在青衣的脑海中回放。十四岁以前不断的搬家和转学，母亲一次次面对她时的落泪和缄默，那些惨死在他家楼下、每一只都被她投喂过的野猫……
她们不停地离开自己居住的地方，好像一场从无止境却颠沛流离的旅行——因为一旦停下，她们就会暴露在猎人的枪口下。
“下令杀她的人是谁？”青衣问。
“查不到。”狩谷叹息道，“高层的人太多，我无法一一进行排查，甚至做出这个决定的可能不止一个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个人一定不希望黄金之蜂计划被发现。”
青衣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政木。
最希望黄金之蜂这种违禁计划能够暗无天日地进行下去的人，必然是政木和博。
“你的母亲很坚强。她一直试图保护你，甚至在死前就将你暗中托付给了我们。”狩谷说，“你也有感觉到吧？母亲去世以后，你的生活就变得平静了许多，不再搬家和转学，不再受到那些人的威胁。”
即便是这样大的信息量，女孩看起来还是十分冷静，看不出一点因为这些巨大的变故而造成的冲击和恍惚。狩谷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需要你的配合，这样……才能保证你和如月没有生命危险。”
青衣微微一愣，抬起头：“生命危险？”
“是。外面有很多人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研究计划的存在，相反的，也有想要利用这个计划的人。不论是哪一种，如月都是最关键的人物。”狩谷说。
沉默片刻，青衣终于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黄金蜂计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计划？”
“那是过去国家间谍机关与企业联手，私下进行的一项洗脑实验。照理说实验20年前就应该终止了，但因为未留下任何官方记录，所以没人知道实际情况如何。”狩谷说道，“经过长达十几年的调查，我们终于获得了一条线索，就是西海普制药和这座岛的存在。你找到的那本《黄金蜂》的小说，也是过去在这座岛上的人所写，已经是经过相当程度的戏剧化处理了，如果不标明虚构，恐怕连作者本人都会陷入危险。但实际上，这本小说的作者在写完小说不久后就去世，初版的书也在发售后立刻被人回收了。”
青衣听着听着就笑了：“听起来，我这种没有背景也没有实力的弱鸡能走到这一步，还真是托了这么多人帮忙的福。”
“黄金之蜂本就不该存在。逆天而行，自然有人替天行道。”狩谷说，“暗中帮助你的，或许不止你认识的这些人。”
青衣想起她第二次去温室的时候，研究室里和照片里分毫不差的布局。
“看样子我的人缘也不错。”她耸耸肩。
狩谷继续道：“如月晴人也参与过研究。碧翠丝是‘黄金蜂计划’中新药开发的一种代号，而如月开发完成的碧翠丝，则是采用他的双亲……他母亲如月凉子的研究结果为基础。很可能如月凉子和如月晴人一样，在未被告知计划目的的情况下参与了研究。而后新药被销毁，只剩下政木私下带走的样本，他的目标应该就是只有如月知道的碧翠丝的完成形态。”
青衣蹙着眉，忽然觉得颈侧细微地一痛，才惊觉自己又习惯性地在抚摸颈侧的血管。她想起总是将目光落在这个位置的母亲，目光难以察觉地一黯。
“我明白了。”青衣叹了口气，“我要如何配合你们？”
狩谷微微探身。“现在，只需要你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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