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木和博终于离开了。
伴随着他的离开，岛上紧张的气氛似乎也一下子消弭了许多。未竟的调查继续进行，狩谷的忙碌也终于短暂地告一段落，能够像往常一样给她带来或多或少的信息了。
生活又回到了这四个月来她所习惯的轨迹上，青衣却并没有感觉到沉重的心情因此而放松。恰恰相反，在脑海中郁结的情绪越来越多了。
不管是戴耳机还是不戴耳机，纷扰的梦境仍旧不依不饶地每晚都来造访，她的睡眠质量日渐变差，梦却是越做越多。仍然大都是与现实有关的梦，有时候会梦到小时候的事情，有时候会梦到自己仍在上学，有时候则会梦到晴人。
梦到和他会见，像寻常一样聊天，又或者是梦到和他在没有玻璃阻隔的地方肩并肩地走在一起。梦到他许多不同的模样，高兴的和难过的，羞涩的和温柔的，惊诧的和愤怒的，见过的和没见过的。
有时候又会梦见许多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的事，譬如她在咖啡馆里冷冷清清地弹奏着一曲《爱的罗曼史》或是《梦中的婚礼》，譬如她在暴雨中发了烧昏昏沉沉地拨通了晴人的电话，譬如在忘记了哪个时间的公园里，辛蒂对她说：“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是心痛的感觉。”
这样的梦越多，青衣的心情就越是郁结。
“上次你拜托的事情，我已经查过了。那份碧翠丝的项目研究人员名单曾经被删除过，找回来很不容易——那里确实有如月父母的名字，但是没有你的母亲。”狩谷一如既往公事公办的冷淡嗓音并不能让她稍微清醒一点，反而让人有些昏昏欲睡，“青，你的猜测大概率是对的。”
“所以我们得知道碧翠丝是什么，”得知她的母亲不在研究人员的名单上，青衣略有些意外，但也只是点了点头，“这件事不能只依赖晴人的记忆。有空的时候，我们再去一次温室，说不定能找到些关于那个实验计划的内容。”
狩谷道：“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你应当好好休息。”
“那可不行。”青衣偏过头来看着他，略带狡黠地笑了一下，“我大概知道要找什么样的东西，所以你必须得带上我。”
“……那好吧。”狩谷道，“两天后早上六点，到杂树林门口去找我吧。这么早你起得来吗？”
“不要小看我，我当年可是四点钟起来补作业的高中生。”
狩谷并不是很明白四点钟补作业到底有什么好自豪的，但也没说什么。
他们约见在西海岸边，碧蓝色的海水在远处与天空连成一线，海浪的声音依然温柔，少女坐在被海水拍打的磐石上，长发被风扬起，侧脸的轮廓恬静且美好。狩谷看着她身上单薄的吊带连衣裙直皱眉，干脆脱了外套披在她身上。无意间触碰到她的皮肤，果然是冰凉凉的一片，像块盛夏酷暑也捂不热的冰。
她也不反抗，很不客气地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将自己包在那件过于宽大的外袍里，像只缩在洞穴里的小动物。
“你不该来海边吹风的。”狩谷叹了口气，“你的身体不能受凉。”
青衣淡然地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而后她忽然觉得头顶落了什么温热又厚重的东西。她摸了摸被揉乱的发，略带诧异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狩谷一脸平静，叫人全然看不出刚才摸了她头的是他：“别说丧气话。”
“那就陪我聊聊天吧，”青衣笑道，“随便聊点什么。”
“嗯。”
“之前我向你问的那个姓李的男人，你记得吗？”青衣说，“他对我说，政木想要知道的是‘我’。这事你知道吗？”
狩谷微微一愣。
“你知道的吧。”青衣叹了口气，“是你引荐我进岛的，狩谷。”
海面上的空气忽然凌厉了一些，风团卷着浪花扑来，裹成团的海水撞在磐石上，碎成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溅落在她的小腿上。
她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话的声音，或许有海鸥恰好飞过，叫声掩盖了某一句不曾让人听见的对不起。但是究竟有没有人道歉，她其实并不在乎。
“心理学上有一种现象叫做‘晕轮效应’。对一个人的印象和评价，往往会因为对他某一品质过于强烈的感知，而掩盖了其他方面的缺陷。”她没头没脑地说，“你其实早就知道我有人格障碍吧？”
狩谷知道青衣是在明知故问，于是没有回答。
也难为她知道自己知道真相，却还不遗余力地在他面前装正常人装得那么逼真——或许是她早就形成了的习惯，或许是为了将晕轮效应造成的假象贯彻到底以便让他沦陷。
“可是我们的合作过程中，你所付出的总是会比我多。明知道我不会有所回应，可是只要我笑一笑，你还是愿意去帮我，或者说是被我利用。偶尔利用一下我，还觉得心里有愧。”
她这样说着，转过头来，果然露出了一个清浅温润的笑，像株盛放的水墨泅染的芙蓉。
女孩笑着说：“这样真的很傻。”
狩谷沉默了一阵，没有反驳，只是道：“大概人都总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努力了，就可以成为特殊的那一个。”
“是啊。”她低声道，“特殊的那一个。”
狩谷道：“那晴人呢？”
青衣愣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不知道。”
狩谷：“你不该和他靠得太近。我告诉过你的。”
外套往下滑了一点，青衣又伸手揽了揽。
“心理医生说我有轻微的反社会人格障碍，共情能力低下。或者通俗地说，就是情感冷漠症。”她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调说道，“并不是说彻底没有感情，只是没有常人强烈，不会特别高兴，不会特别难过，不会特别喜欢某样东西，甚至不怎么感到羞耻。友情，亲情，爱情，这些需要和别人建立联系的情感，我都体会不到，也不会为了别人产生什么感情。活到现在，我觉得自己没变成个拿着菜刀上街砍人的疯子就挺不错的。”
她顿了顿。
“可是晴人不一样。”
好像要将这些天来的抑郁和茫然都发泄出来般，她闭上了眼，一股脑地说道：“和他一起的时候，我高兴过，难受过，心跳加速过。我会因为他担忧，会因为他愧疚，会因为他焦躁，会因为他……觉得我活着，就像个有感情的人。”
狩谷转过头，才发现她的神色恹恹的，像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黑肉眼可见，像一株越发孱弱的豆苗，马上就要被难以掩盖的疲惫给淹没了。
“为什么会这样？”女孩问。
“或许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狩谷说。
青衣困惑地皱了皱眉，转过头来。
“太阳快下山了。”
青衣闻言抬头望了眼天空。天边淡紫的雾霭与赤红的霞光交织在一起，绘出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把这一幕拍下来，然后告诉晴人，海岸的傍晚可以看到这么漂亮的夕阳。
狩谷问她：“留下来看夕阳吗？”
“……算了。”她怔了怔，最终还是说，“夕阳有什么好看的。”
她从磐石上跳了下来，脱下了身上的外套还给狩谷。新一轮的浪潮恰巧漫上海岸线，刹那间就覆过了她的脚面，单薄的白色长裙和近乎透明的皮肤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很淡，混在颜色鲜明的蓝天白云和沙滩海浪间，格格不入得像是在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里添了寥寥几笔的白描。
仿佛着墨的人随手一擦，这随意勾勒的几笔就会轻易消失在这片天地中了。
“我先走了，两天后见。”青衣对他招了招手。
柔情的海风和逐步下沉的落日并没有挽留住她的步伐，甚至没得到一个回头。在她离开西海岸的沙滩走上踏实坚硬的地面时，忽然有种觉得什么虚浮的东西沉降下来的感觉，好像走出了某段早已不属于她的岁月，回到了冰冷但熟悉无比的现实。
或许西海岸对她来说本就像一场缅怀过去的梦，醒了以后便又尘埃落定，复归现实了。
口袋里的震动提醒着她手机的来信。青衣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动作娴熟地点开了那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像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你看到夕阳了吗？从我这里往外看，正好看见太阳落在海平面上了呢。】
青衣鬼使神差地刹住了脚步，回头望去。
她所站的地方恰好视野开阔，殷红色的落日在缭绕的云雾间若隐若现，海面被染成大片大片的橘红，随着海浪的涌动闪烁着金色的粼光。不太热烈的阳光已然变得妩媚，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伴随着柔和的海风，美得有些醉人。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机咔嚓的拍摄音已经落下，漫天焰火般的霞光收纳在那张小小的照片里被发送出去，很快就在短信上显示了“已读”。
【真美啊。你也看到了吗？】晴人回复道，【我们两个，也算是在一起看夕阳了吧？】
这样说的时候，她的面前似乎隐约浮现出那张干净的大男孩的脸，残照的夕光落在他轮廓优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温柔的意味。
他偏过脸看着她，如冰的瞳眸染上火焰的颜色，牵紧了她的手。
剧痛裹挟着源自心口的悸动袭来，青衣痛苦地捂住了头。前所未有的疼痛仿佛要将她的大脑撕裂，伴随而来的还有胸口酥麻的钝痛，却始终无法使那幅温暖美好的画面从她的眼前消弭。某种难以名状的柔软情绪不知不觉涨满了她的胸腔，像一汪温度刚好的水，泡得她心口某个地方温软发胀。
她没来由地想起晴人轻声说话的样子，低垂着纤长的睫羽，温柔得那样小心翼翼：“你为我着想的温柔，和我对你的思念，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你和谁说话也跟我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啊。”
离开以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忘记对方吗？
疼痛让她的视野变得模糊，青衣却始终没有去掏藏在口袋里的止痛药。梦境与现实在脑海中交叠，有个声音来来回回地萦绕着，一会儿是辛蒂的声线，一会儿又是她的：“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是心痛啊。”
青衣恍惚地摸了摸脸，蹭到了满手的泪水。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落泪了。上一次是在做了那个梦之后，再上一次，根本记不清是不是真有过这样的历史。
她茫然地擦拭着眼睛，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很快打湿了她的衣襟。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头疼，或许是因为心痛，又或许是因为那一点点她不愿意去承认的欢喜。
像个重获光明的盲人，习惯了世界里只有黑暗，光明没有令她欣喜若狂，反而让她恐惧、犹豫、逃避，以及不知所措。
如月晴人。
她想带他离开。
他是她的信仰，是她到现在为止苦苦支撑着病躯留在岛上的最后的理由。
如月晴人。
她喜欢他啊。
她喜欢他……吗？
女孩放下徒劳抹泪的手，怔怔地站了半晌，终于认命似的，在草坪上无措地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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