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做梦，青衣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她站在一片草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候原因，这个地方的花并不多，她家附近种着的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树樱花。每到春天时，娇小粉嫩的花朵就会成片盛开，如云似雾，落英缤纷。
也是在那样一个樱花开如华盖的日子里，有个少年在树边站了很久，他仰着头，似乎在凝视着枝头上的花朵。漫天花瓣飘落在他的身上，花树下的少年美好得像幅画，连灿烂的樱花都为之黯然失色。
“你喜欢花吗？”
少年转过头。比他矮了两个头的女孩好奇地盯着他，声音脆甜，像颗软糯的花生糖。“你在那里站了很久了，”她说，“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很喜欢那棵樱花树。”
少年保持着缄默。女孩伸出手接住一朵飞落的樱花，把花递给少年。“送给你吧，你跟这棵树很像呢。”
“我跟这棵树……？”少年终于开了口，讶异地望着她。
女孩仰起头，露出一个微笑：“你们都一样好看。”
这一天的阳光绚烂得有些刺眼，青衣睁开眼的一瞬间便被晃花了眼睛，一时恍惚得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摘下耳机伸手去推了推窗，燥热潮湿的暑意涌进屋子里，提醒着她在外面已是盛夏，而非梦中的和煦暖春。
转眼间已至八月。她来到这个岛上四个月了。
那种心神不宁的感觉一直伴随在她的身边，她做的梦也越来越多，大都是关于六岁那年的记忆。可惜时光飞逝，人的回忆如此脆弱不堪，连梦境也都是破碎不全的。就像哪怕梦中人的声音再怎么清晰，青衣也仍然记不起那个少年的样貌。
青衣花了点时间才缓和过来，洗漱更衣，打点出干净整洁的样子。临出门前看了一眼时间，上午八点。这是上次会见结束之后狩谷告诉她的时间。据说“那个人”的生活很有规律，每一个细节都严格遵循着既定的原则，对时间的把握准确得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钟表。上午八点二十分到三十分，他一定会到咖啡馆去买一杯咖啡。
她不是第一次早起，却仍然非常讨厌这个时间，至今也无法调整自己的生物钟去适应它。如果不是调了闹钟，她断不可能在八点之前起床。这也是她虽然每天都去咖啡馆却一直没有和那个人打一个照面的原因。
但是今天她非得去见那个人不可——那个在政木一行人当中让她印象深刻的人。她对那张平凡却又无比眼熟的脸尤其在意，虽然不论如何回想也没法想起来他到底是谁，但第六感却提醒她绝对不能轻易忽视这个人。
八点二十分到达咖啡馆。狩谷的信息果然没错，她走进咖啡馆的时候，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正站在前台等待着老板的咖啡。
“早上好。”她佯装惊讶的样子，礼貌地跟那人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您。还记得我吗？”
她当然知道这个男人记得她，这样问不过是为了避免他以记性不好为由搪塞她。眼镜男一时有些摸不清楚情况，但在大庭广众下面对一个小姑娘，总不好冷着一张脸，于是也礼貌地说道：“您好，青小姐。”
他默默地期望着对方能够放过他，只当是一场无意间的萍水相逢，但少女看上去并不打算如他的意：“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您该怎么称呼呢。”
“……我姓李。”
“李先生。”青衣微笑着说，“有空和我谈一谈吗？”
他下意识地想要婉拒，老板却在这时走了过来，很是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先生，咖啡还在煮，可能要花上一点时间，可以请您坐下来稍等一会吗？”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怎么办呢？如果干脆不要咖啡急匆匆离开的话，反而会令对方觉得他是在有意躲避她。而且他有种预感，如果这次拒绝了，那么下次，下下次……她可能会像鬼魅一样一直缠着他。
他只好说道：“不碍事，我正好要和这位小姐谈谈。”
青衣余光瞥见老板文森特对着她眨了眨眼，趁着无人注意，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下，青衣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李先生，我们在更早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男人坚定地摇摇头：“我对青小姐倒是没什么印象。或许我这人长得比较大众，您认错了也说不定。”
少女笑了笑：“不，我记性一向不太好，如果只见过一面的话不可能轻易记得住对方的长相。我们一定见过面，说不定还很熟。”
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认识这个男人，但从那天警卫室里男人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认识自己的，而且不仅仅是从调查资料上认识到自己。而且这个人带给她的熟悉的感觉不仅仅止于长相，还有一些别的说不出来的地方。这一番话不过是试探而已。
李先生显然愣了一下，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没等他开口，青衣又说道：“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最近头总有点晕晕的。”
此话一出，她敏锐地感知到男人微微松了口气。但随即他便皱了皱眉，问道：“头晕？青小姐，最近没什么事吧？”
这倒是让青衣有些意外。
就算他们曾经认识，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也未免显得太过刻意。青衣一时猜不透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李先生却显然没有被她这番带着敷衍的安慰糊弄过去，甚至拉过她的手，颇有些紧张地说道：“再有这种症状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青衣的目光落在那只拉着她的手上，皱了皱眉。男人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连忙松开手，说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这样的失态似乎并不能说明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但她的脑中似有灵光一现，忽然将事情联系了起来。
这个人，或许知道她的病。所以刚才说到头晕，他的反应才会这么大。
现在她可以肯定，这个人从前一定认识自己了。
不仅如此，青衣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觉得自己也是认识他的。
“青小姐？”
男人看着双眼紧闭、用手按揉着太阳穴的少女，声线中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没事吧？”
青衣用力晃了晃脑袋，把头脑中隐隐的胀痛压了下去。“没事。”她抬起眼，看上去有些疲惫，“我们的谈话还得进行下去。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们会选中我来当如月的指导员？”
李先生苦笑了一声。“青小姐应该知道，这样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您。”他说道，“我和政木先生是同一路人，您不去问政木先生，却来问我，又能得到些什么结果呢？”
“我也不知道啊。”青衣歪着头笑笑，一副无辜的样子，“可我总觉得你会告诉我，因为你带给我的感觉很熟悉。不管结果是什么，总要试试才知道吧？”
“你不怕政木知道你在做什么？”他皱着眉问。
青衣摇摇头。“今天这场谈话，您告不告诉政木先生，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这个岛已经在他的监视之下，我做什么他都知道，倒不如把一切都摊开了说，我做起事情来反而更方便一点。”
李先生盯着她半晌，终于败下阵来，叹了口气。
“这座岛，也不全是在政木的控制之下。”他说道，“虽然收容机构是他的地盘，但他的主要观察对象还是囚禁在这里的被指导人员，指导员的活动还是比较自由的。”
还没等她松一口气，李先生又补充道：“不过你依然是政木先生的重点研究对象之一。只是他想要知道的不是你的指导工作进程，而是你。”
“我？”青衣一愣。
她皱皱眉，还想问些什么，咖啡却已经送了过来。李先生接过打包好的咖啡，站了起来。
“抱歉，我言至于此。我把这些告诉你，不是因为同情或是认识你的缘故，只是我觉得就算你知道了这些，也没有任何用处。”他冷淡道，“青小姐，你的力量太小，有的结局不是你拼命挣扎就能够改变的。”
女孩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凌厉，又像是交错着某种不甘和无措。然而细看去，那双冷冽的浅色瞳仁里依然只有纯粹的冷淡和平静。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扬了扬下巴，笑起来的模样有些傲然。
姓李的男人微微一愣，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推开咖啡馆的门走了。
青衣坐在咖啡馆，搅拌着手中的咖啡，陷入了沉思。
“我的……什么？”她喃喃道。
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青衣微微叹了口气，老板便凑近来，关切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遇到了想不通的事情。”她无奈地耸耸肩。
大概是因为时间还很早，咖啡馆里静悄悄的，除了她以外一个人也没有。老板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同款苦笑：“真巧，最近我也遇到了一些让人头疼的事。”
青衣还没问原因，老板便拿出一本初中课本，唠叨开了：“女儿进初中以后要不要让她去上补习班？我太太正为此烦恼呢。女儿说想参加社团活动，但她是一旦专注于一件事就不会再碰别的事的类型……我太太担心她这样会不会疏于学习。所以我就在图书馆借了些课本，看看现在初中都讲些什么内容，可看样子我早就把里面的东西忘光了。”
青衣随手一翻，只见一大串元素周期表和晦涩难懂的化学公式映入眼帘，便是一阵晕眩。她上学时修的是文科，后来又参加艺考进了美术学校，理科的内容大都忘了个干净，耐着性子翻了两页，只觉翻了本天书，正要合上书本，动作却又停住了。
她的目光定格在翻开的这一页上。书上印着的是一行她看不懂的化学式，似乎是个分子结构式，一个正六边形连着几个元素。
她想起晴人说过的话，还有他的画本上那些凌乱的图案。他曾在会见室里给自己画过的那个图案，正是蜂巢一样的六边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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