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晴人坐在会见室玻璃的对面，关切地敲了敲玻璃。青衣无精打采地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最近的事情比较多，我有点累。”
“是为了我的事情吗？”晴人担忧道，“要注意身体啊，实在很累的话，一定要停止。”
青衣早就习惯了这种例行的关心，当然也习惯了左耳听右耳出，一声“嗯”应得十分果断，好像真会停止调查似的。她很快进入了正题，问晴人：“政木先生以前是如月凉子小姐的直属上司，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晴人瞪大了眼睛，一脸愕然：“什么？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听政木说过……”
如她所料，晴人果然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强大的后台，会进西海普制药八成只是稀里糊涂地被别人牵进了门。
……真是好一个绝世傻白甜。
“我看到那只怀表了，就在政木的手里。”青衣面色沉凝，“你说的是对的。你的失忆跟他恐怕脱不了关系，应该就是他在你删除数据的时候下手将你打晕，却没想到你失忆了……所以他才那么迫切地想要恢复你的记忆。”
晴人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他和我父母的死，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青衣没有说话。
她虽然沉默了，神情和态度却显而易见地默认了这个猜测。
晴人看着她微凉的眸色，忽然想起久远的记忆里政木那双沉冷的、阴郁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摇摇头，逃避似的否认道：“抱歉，这种话不是想象一下就能随便说出来的……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个吧。”
青衣叹了口气。
“晴人，”她说，“如果他真的是杀死你父母的凶手……”
话才说到一半，源自大脑的钝痛突然毫无预兆地传遍了全身，让她激灵灵打了个颤。她闷哼了一声，强忍着撕裂般的剧痛坐直了身体，唯有双眼痛苦地紧闭着，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被牙齿咬得越发苍白。
会见室上方有摄像头，她不想让自己的异样暴露在摄像头的范围下，也不想让晴人知道自己的身体问题。然而这一瞬间的疼痛来得实在太快，她一时没控制住表情，就已经被晴人察觉到了异样：“你怎么了？”
青衣咬紧了牙，努力克制着声线不会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颤抖：“我没事。一会儿就好。”
万分无奈之下，她只有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两片药丸，假装捂嘴咳嗽时咽进腹中。坐了好一阵子，直到头脑在刻意压制的疼痛下变得有些混沌，才终于松开了将嘴唇咬得渗出鲜血的牙齿，像搁浅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晴人还带着惶恐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能够让她确切地听到了：“别太勉强自己，你的脸色很差。”
“小病而已，不要紧。”青衣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听上去平静自然，“很多年都这样，已经习惯了。”
“很……多年？”晴人茫然地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近乎破碎，让人一时分不清他的情绪，“衣，你真的……没事吗？”
“我没……”
青衣忽然顿住，迟钝的反应过了半晌才让她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略带不确定地抬起了头：“你刚才叫我什么？”
晴人愣了愣，神情忐忑得不自然，却又像是早已下了很久的决心一般。“不喜欢吗？被别人叫后面的名字。”
其实对于青衣而言，不论是哪一个字都不是她真正的姓氏，但是这一声从未从他口中说出过的“衣”，却柔软得像初春的夜。
“没有……我很喜欢，”或许是因为刚刚从痛苦中缓过气来，她的声音很轻，好像生怕惊扰了某个脆弱的梦境，“只是有些不习惯。”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狩谷的脸依然面无表情：“会见时间到了。”
延长会见之前的一句询问已经是条有名无实的惯例。然而这次延长会见之后，狩谷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衣’吗？那么，‘青小姐’，我等一下再来喊你们。关系融洽是好事，但千万别忘了自己的立场。”
他的目光这样不动声色，话却不像是对着青衣说的，而是对着如月晴人。青衣转过头，果然看见晴人微变的脸色和忽然攥紧的拳。
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原因的不悦，愤懑之余又诧异于狩谷为什么要多说这么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立场？他们之间有什么立场？
然而不论她怎么百思不得其解，晴人的目光还是显而易见地黯淡下去了。
“说得太大声，不小心被听到了呢。”他略带苦涩地笑了一下，说道，“青小姐。”
晴人没有这样叫过她。青衣惊觉这在别人口中令她习以为常的称呼，从晴人的口中说出来，竟然像尖刀一般刺耳。
她不明其中缘由，却还是皱着眉道：“你不要放在心上。狩谷他只是职责所在。”
“谢谢。”晴人苦笑着说，“可是我认为他说得对。”
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在这一方狭隘的空间里显得很压抑。
就像第二次会见时他们突然的安静一样，青衣突如其来地想起了自己世界里永不疲倦的乐声，也终于记起——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戴上过她的耳机了。
她不明白晴人为什么要耿耿于怀于一句旁人随口说的话，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他的耿耿于怀而突然觉得不爽。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厌烦于早就习惯了的伪装，只想清晰且毫无保留地让晴人知道自己的感受，却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结果就是她带着嘲讽微笑了一下，冷淡地说出了一句十分违心的话：“没关系。你想怎样叫我都可以，你喜欢就好。”
晴人：“……”
他叹了口气。
“衣。”晴人咬着下唇，酸酸地开了口，“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女孩却丝毫没有被安慰到，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偏过头冷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
她忽然又停住了。
她该说什么？
她没有生气，也不会生气，这点小事没什么可气的？
听上去像个埋怨丈夫的赌气小媳妇。
更何况她刚才确实觉得有点不爽。
那头的晴人却全然没察觉到她内心的反复，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终于倒豆子似的将那些憋了很久的想法和盘托出：“那个警卫说，‘别忘了自己的立场’……我心里是知道的，只是控制不住。每次和你见面，我都觉得跟你的距离在一点一点拉近，可是……这么想的人，好像只有我。”
炸毛的野猫转过一只眼睛来看他。
“你为我着想的温柔，和我对你的思念，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晴人的手不自觉放在胸口，紧紧拧住自己的衣服，“我不太喜欢那个警卫。虽然你跟他关系似乎不错，可是每次看到你跟别人亲昵地说话，胸口就好像被揪住一样的感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明明是这样想的。”
嘴唇处传来破了皮的痛感。青衣忽然发现她的嘴角在不由自主地上扬，却被咬住的下唇死死拉扯着，生生抿成了一条线。
她在高兴。
她为什么会高兴？
晴人闷着头说了许多，抬起眼的时候却发现少女咬着唇，浅茶色的瞳仁里光华流转，交织出一种挣扎和茫然的色彩。她咬的很用力，没注意方才本就被咬破过的嘴唇又渗出一片殷红，染得唇瓣像待人采颉的花朵一般柔软娇艳，仿佛还带着某种诱人的甜香。他微微一怔，慌乱地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道：“衣？”
青衣忽然抬起眼睛看他：“你真的不知道吗？”
晴人愣了愣：“……什么？”
流光转瞬即逝，女孩苍冷的眸子里又是清清冷冷的一片，像封冻的冰河。晴人从没见过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样浅的瞳色在没有任何表情掺杂的时候竟然冷得让人毛骨悚然，仿佛被她看着的自己已然是一个死物。
“需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你的这种表现，叫做吃醋。”她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着，声线却已经有点低哑了，“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试探我？”
晴人微微瞪大眼。
一针见血。
他张开了口，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那对冷清的目光像高高在上的审判，牢牢地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无处可逃。
“你说见到我时会心跳加速，隔着玻璃给我测体温，看见我和别人一起会吃醋。”青衣的声音越来越低，嗓音也沙哑得越来越厉害，“都是试探我……骗我的吗？”
试探她的反应，试探她究竟有没有情感，试探她到底是不是如她所说真的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她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万分不希望晴人知道真相。哪怕她从前百般试探千般暗示，但如今一想到晴人如果真的知道了她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她就有种要失去什么东西的惶恐。
她习惯了伪装，但从不害怕别人看清自己。
可是晴人不一样。
她不喜欢在晴人面前做任何的伪装，却害怕他真的看见她皮囊下空洞的心脏。
“对……对不起。”晴人拼命摇头，“但是那些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我只是……”
他的慌乱忽然停止了，似乎是想到了某个坚定无比的答案，认真却没什么底气地低下头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青衣睁大了眼睛。
实际上她现在难受得很，嗓子已经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了。心口胀得发慌，不同于她早就习惯了的头疼，这种感觉来势并不汹涌，更像是慢性的毒药，不知不觉地渗透进体内。那一点她不肯承认和理解的欣喜便隐藏在更多复杂的东西里，顺着奔涌的情绪一同遍布全身，腐骨蚀髓。
青衣忽然就想起了某个阳光温和的日子里，一场并不怎么记得清细节的对话。
“或许你早就喜欢上了某个人，却不自知呢？”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心痛，那也可能是爱情产生的表现呢！”
“不会的。”她低下头，垂落的长睫掩住了闪烁的目光，“怎么可能。”
“怎么了？是又头痛了？”晴人不安地问，“今天先结束吧？是我不好，不该不顾你的身体状况继续会见的。”
“我没事。”青衣摇摇头，“不怪你，是我的问题。”
她没有抬头，听见晴人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来，说道：“那，下次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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