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青衣还沉醉在梦乡里完全没有醒来的欲望。她翻了个身,自动忽略了外在的声音,继续睡自己的。直到铃声停了一阵之后又再次诅咒一般响起,她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瞪着一双朦胧的睡眼接起床头的电话,哈欠连天地用中文喊了一句:“喂?谁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传来狩谷的声音:“是我。”
青衣:“……”
也亏他能猜得出她在说什么。
电话那头言简意赅地交代了缘由,原来是她的生活物资从大陆那边运过来了,需要她去警卫室签字确认。青衣应得大方得体,一放下电话就开始骂人:“草,什么快递公司这么早就工作?”
这世界上几乎没什么事能够让她心烦意乱,除了早起。
话是这样说,她也只能洗漱梳头换衣服,哈欠连天地戴上耳机出门了。
她本来就认床,又在船上颠簸了好几天,在岛上住的头一晚睡眠质量奇差无比,如今又早早地被迫起床,眼下的青黑肉眼可见,脸色和嘴唇愈加苍白。要是把那一头长发披到脸上,换身衣服就能轻松cos爬电视的贞子。
狩谷的心理素质和专业素养倒是很高,尽管青衣怀疑他第一眼看见自己的时候可能还以为是邻国送了只熊猫来促进两国友好,但他依然没有流露出半分情绪,极其礼貌地把签字资料和两个巨大的纸箱推到青衣面前。目光每一次在她身上停留都不超过一秒,甚至都不去打量她,仿佛她不是人,而是根平平无奇的大萝卜。
青衣拆封时意外的轻松,甚至不需要剪刀,用手便将表面的封条轻易撕开了。来这个岛的时候走得仓促,她没怎么收拾行李,东西应该都是舅舅寄给她的。可如若这份“快递”真的是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岛上,密封工作就不该做得如此敷衍了事,否则它在运送的过程中必定会像压扁的夹心饼干一样被挤得稀碎。
除非它已经被人打开过了。
这样的想法让青衣皱了皱眉。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狩谷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打开了箱子。
两个箱子,其中一个将近大半都是衣服,冬装和夏装一应俱全,简直就像把家里她所有的衣服都搬来了一样。另外一个箱子,她只打开了一条缝便赶紧收了起来——居然是满满一箱的卫生巾,足够她用大半年的。
青衣纳闷地想,一向对她的衣食住行不怎么在意的舅舅什么时候这么细心了?
“签了字您就可以离开了,稍后我们会安排人将这些物资搬到您的宿舍里的。”狩谷说道,“辛苦您过来一趟了。”
青衣:“……”
既然有人会送过来,那为什么还要叫她特地起个大早来签字?!
青衣咬牙切齿地深吸了一口气,干笑道:“不辛苦不辛苦,狩谷先生客气了。”
她愤而转身走出警卫室的门。
走了两步,便在门口停下了。
门口的地面上摆着一只纸盒子。
青衣低头去看,果然看见纸箱子里蜷缩着一只半大的小奶猫,毛色漆黑,四爪雪白,似乎睡得正熟。她以为自己的脚步声已经很轻,不想还是惊扰了它,小奶猫猛地瞪大了蓝色的眼睛,将自己缩在角落里,警惕地瞪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她蹲下身扒在纸盒子边缘,与纸盒里的生物大眼瞪小眼,都不动了。
“那只猫是前两天在树林里面捡到的。”狩谷的声音从警卫室里传来,“我们问了很多人,但没有人能收留它,只好先养在这里了。”
小奶猫正仰着头,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望着她,绒毛半透明的,让人看了就有去抚摸的冲动。狩谷不知何时走出了警卫室,站在她身边道:“有兴趣的话,青小姐可以收养它看看。”
青衣低着头没说话。
从狩谷的角度看去,阳光正好落在她身上,勾勒出轮廓优美的侧脸,睫毛像是刷了层光粉,在脸上投落一片浅浅的阴影。她的耳机只戴了一边,形状圆润的耳机轻巧却稳妥地卡在耳廓中,别在耳后的发丝垂下来几缕,略微露出莹润小巧的耳垂。
她今天只穿了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素面朝天,脸上还顶着两个黑眼圈,形象实在算不上有多好看。但狩谷总觉得少女身上时时流露着一种安静的气息,像一瓣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只要她静止着,便能叫周围的喧嚣都沉寂下来。
青衣确实很喜欢猫。
——确切地说,是曾经很喜欢。
终于,她开了口,却只是笑了笑,说:“抱歉,我没什么兴趣。”
狩谷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嘴上虽然在笑,却很僵硬,仿佛只是提线木偶被拉扯着嘴角咧出来的一个敷衍又虚假的笑容。那双没有笑意的眼睛让他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少女刚从沙发上醒来时,漂亮至极、却没有任何温度的瞳孔。
他的喉结动了动,不动声色地说:“没关系,您可以多考虑几天。如果改变心意了,随时可以来这里。”
青衣点点头,便离开了。
她在回宿舍的岔路口上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打消了回去睡回笼觉的念头,转头进了一家咖啡馆。
这个小岛给人的感觉总是很奇特且古老,这里的许多东西包括建筑都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特点,就像是与世隔绝了许久因而跟不上时代潮流变化似的,让人总有种穿越到几十年前的错觉,但唯独路上这家咖啡馆是例外。相较于岛上大部分建筑,咖啡馆看上去要光鲜亮丽很多,应该是新建不超过五年的,里外布局都带着现代西式的风格气息,甚至和大多数的建筑比起来格格不入。除了店内放着的音乐——是用老式唱片机播放的。
倘若没有这个唱片机播放的音乐,她大概会以为自己只是像平常一样走进了学校附近的某家咖啡馆,融入到周围埋头工作或是写作业的上班族和学生当中。
咖啡馆的老板是个中年的外国大叔,金发褐眉,鼻子下方留着鲁迅式的胡子,五官标志,轮廓坚毅,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帅气。他笑眯眯地望着新来的客人,用一口带着外国口音的日语说道:“欢迎光临!是新来的指导员吗?”
店里有音乐,青衣难得摘下了耳机,点头道:“是的,我叫青衣。”
“青小姐,你好!”老板说,“喝点什么?本店有红茶和咖啡,都是特制的哦。”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咖啡吧,可以请您多加点奶吗?”
老板的效率很高,过了一会儿,一杯热乎的拿铁和一碟三明治端了上来。她用勺子搅了搅香气四溢的咖啡,抿了一口。微苦的可可味在口腔里漫溢开来,青衣略微皱了皱眉,却没有在意,一边喝一边打开了终端机。
监控里的如月晴人百无聊赖,正拿着把小鸡毛扫仔细地清理着他那三层什么也没放的书架。
青衣觉得他真是闲得慌,她自己在家的时候几乎从来不打扫卫生,每年一次大扫除才会清扫一下桌子柜子上积攒了一年的厚厚的灰尘,桌面八百年收拾一次,乱得像个鸡窝。
于是她觉得自己应该给这位会见对象找点事情干,比如短信骚扰。
【下午好。我在岛上唯一一家咖啡馆喝咖啡,这里的咖啡味道很不错。】她一边咬着咖啡杯里的小不锈钢勺子一边打字,【晴人喜欢咖啡还是红茶?】
她的策略十分成功,短信很快获得回复:【咖啡吧。你呢?】
还没等她回复,晴人的对话栏里又出现了“输入中”的状态字样。【抱歉,你都说在咖啡馆里喝咖啡了,应该是喜欢咖啡的吧?】
青衣挑挑眉。
虽然昨天的交流似乎并没有促进他们之间的感情,但是她觉得活在手机短信里的如月晴人有些天然呆,和刚见面时那个软硬不吃的冷淡模样完全不同——或许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是啊,老板给我加了不少牛奶,喝起来不太苦。】她回道。
【和我一样呢,我是不放牛奶就喝不下的人。】
这一次话题持续了很久,直到晴人提出自己要去看书了才终结。青衣翻了翻聊天记录,感到有些意外,相比起昨天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如月晴人今天似乎变得好说话了很多。她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原因——“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古人诚不欺我也。
唱片机里的音乐切换了一首钢琴曲,盈盈亮亮的音符流泻下来,如同山涧落在松间石上。
青衣喝咖啡的动作忽然停了。
她侧着头听了半晌,直到老板的声音从前台传来:“青小姐喜欢钢琴?”
“……算不上喜欢。”青衣略微回过神来,又低下了头,“我跟我的母亲学过钢琴。”
她原本不太乐意提起这件事,但是老板似乎十分惊喜,饶有兴致地问道:“学过钢琴?真是了不起啊。青小姐知道它叫什么吗?”
“梦中的婚礼,是我母亲最喜欢的曲子。”青衣说,“出自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狄丽娜》,直译过来应该是‘基于爱情的婚姻’,据说背后有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是啊。这首钢琴曲是很久以前我太太弹的,我把它录了下来,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听听。”老板感慨地说,“男孩爱上了梦之国的公主,在她大婚的那天为她挡住了致命的暗箭,在美好的梦中婚礼中死去。很感人的故事,是不是?”
青衣低头喝了口咖啡,神色淡淡的,没有回答。
“青小姐似乎不这么认为。”老板擦着玻璃杯笑道。
青衣不置可否:“我只是不认可为爱而死的行为。”
老板摇头叹息:“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浪漫了啊。青小姐的母亲大概也这么评价过你吧?”
“没有。”青衣抬起头说,“她死了。”
唱片机里的钢琴曲不知何时已经放至尾声。咖啡馆里寂然无声,仿佛连同时间都一起停滞了。
“抱歉。”过了很久,老板才反应过来似的,重新擦拭起了手中的玻璃杯,“不过,青小姐还真是和传闻中一模一样。”
青衣眨眨眼,似乎觉得有些困惑,问道:“关于我的传闻?”
“死”这样的字眼刚刚还毫不避讳地从她口中说出来,可本人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口吻平淡得好像只是在谈论今天的下午茶。老板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传闻说,新来的指导员的眼睛特别漂亮,就是有时候看起来,很像蛇的眼睛。”
青衣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今天的牛奶用完了,所以我其实并没有在青小姐的咖啡放牛奶。可是这么苦的黑咖啡,青小姐却面无表情地喝完了。”老板说道,“青小姐其实并不喜欢在咖啡里放牛奶,或者说,放与不放都无所谓,是吗?”
青衣笑道:“老板,客人的用餐偷工减料,我可是要给差评的。”
老板哈哈大笑。
“实在抱歉,请青小姐不要给我差评。”他配合地开着玩笑说道,“欢迎您下次光临,再来喝咖啡的话,我给您打折赔罪,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