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岛上住了好几天之后，青衣终于确认了一件事——这座岛，的确不简单。
深不可测的狩谷警卫长，被囚禁的奇怪犯人如月晴人，疑似被打开过的快递箱，百般试探她的咖啡馆老板。短短几天，她遇到的这些事情加起来，都已经显而易见地告诉她这座岛上的问题了。
然而即便身陷漩涡，她也依然像没察觉到似的，没心没肺地过自己的日子。她习惯了咖啡馆的环境，几乎每天都在宿舍和咖啡馆的路上流连，两点一线，索性连食堂都懒得去了。除了咖啡馆以外，另一个每日必去的地点就是警卫室。她向咖啡馆的老板买了一大盒牛奶，每天带着牛奶去给小黑猫加餐，顺便拍照片发给如月晴人。
可惜对方并不领情，除了喂食的时候勉强愿意给她一摸，平时只要青衣稍微靠近一点，它就会做出一副紧张的样子，甚至伸出小爪子挠她的手——还好它的爪子还没完全长出来，并不锋利，没给她挠出几道血痕。
好在能达成她的目的。
青衣还抽空去了一次杂货店。本来还想着能不能买一盏台灯，但是被告知台灯已经售罄，只好作罢，顺带在老板的极力推荐下拿走了一本“超难解数独”。
“这本书是我儿子送来的，正好给你锻炼锻炼头脑，别拒绝哟！”
于是在胖大叔老板的鼓励加威胁下，她只好收下了这本书，并且准备过两天甩手寄给如月晴人。
手机叮咚一声轻响，青衣打开终端机。她给晴人发了短信，并附上了小奶猫的照片，现在已经有了回复。
【你养的猫吗？】
【不是，是养在警卫室里的小猫，听说是有人在树林里捡到了。】
白天的晴人一般会在床上躺着或是趴着发会儿呆，过一阵子才像是慢慢清醒过来了似的去洗漱，而后要么就是看着窗外发呆，要么就是回床上补觉。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规律导致精神不够，他的动作活像一只慢吞吞的树懒，光是刷牙洗脸就要用掉十多分钟，有时候刷着刷着还会睡着。
除此以外，他经常会做某件事的时候忽然开始发呆，整个早上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是在发呆中度过，并且习惯于用这种方式来消磨因为无聊而显得太长的时间。
相比之下，在十几年快节奏生活熏陶之下的青衣完全是不同的人，洗脸刷牙换衣服喂猫，她会在十五分钟内全部搞定，然后拿着吉他直奔咖啡馆——虽然她每次起床，都已经超过正午十二点了。
青衣对如月晴人的印象已经不像第一天那样坏了。使用短信交流似乎比面对面的交流更能让晴人适应，他在手机里更加健谈一点，虽然总体语气还是偏向冷淡，但聊起某个话题总算不会三言两语就被终结了。
这也多多少少给了青衣一点工作热情，如果如月晴人愿意配合自己的话，她的工作就会方便很多，就算最后没法瞎猫碰上死耗子帮他恢复记忆，或许还能让公司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她早日离开小岛。
可惜的是，晴人依然在回避她那些关键性的问题。虽然现在每天都在聊天，但对方的态度还是显而易见的疏离，回信息的速度日常是慢得离谱。久而久之，青衣也懒得等她回复，往往发了一条信息就把手机丢在一旁，忙完了才去看一眼。
以至于他们的聊天间隙诡异得令人发指，每条短信间相隔二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都是常态，往往出现一个话题聊了一整天的情况。
像极了青衣喂的那只警卫室的小猫。送牛奶拍照片可以，想要摸头，门都没有。
除此之外，每天的生活都平静地细水长流。青衣经常会带着吉他来咖啡馆——由于馆内常放音乐，这里是她少有的不会戴着耳机去的地方，咖啡馆的唱碟放完的时候，就坐在椅子上弹几首简单的曲子。咖啡馆的人很少，老板是她唯一忠实的听众，他似乎对于会音乐的人有种别样的欣赏，没有客人的时候就坐在吧台上安静地听她弹奏。
端着咖啡来的老板难得看见她这副模样，跟自家对着数学作业发愁的闺女颇有些相似，不由得有些好笑：“怎么了？顶着一副苦瓜脸。”
“嗯，”她直起身，托腮看着老板把一杯冒着奶泡的卡布奇诺端到面前，“老板，想要亲近不亲人的猫咪，该怎么做才好呢？”
虽然咖啡加奶或是不加奶对于她而言都没什么区别，但青衣依然还是习惯性地点着加奶的咖啡，老板也非常敬业地按照她的要求来调制，像第一天一样给她送了一杯黑咖啡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
“不亲人的猫咪？这个嘛……”老板挑挑眉，说道，“啊，你最近经常去警卫室看那只猫咪是吧？我也没被猫咪亲近过，不过猫咪应该跟人差不多，在没摸清人类是会怎样的人之前，会觉得不安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比如，那人类真的不会伤害自己吗，凑上去真的没问题吗……之类的。想要去除这些不安，我认为得耐心地和那只猫咪建立信赖关系。”看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安慰道，“当然，也不用想得太复杂，努力就好。”
座位上的少女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边听边点头，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然后捂住嘴差点吐了出来。
“嘶，好烫！”
在青衣伸出舌头拼命哈气的当口，咖啡馆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圆润的声音伴随着潮湿的海风灌进咖啡馆：“老板，来一杯咖啡！”
来人身姿高挑，一头金发，额头上包着条黑色碎花的头巾，一件褐色外衣，内里穿着花边高领白衬衫，十指甚至涂了鲜红的蔻丹，五官虽然精致立体，却好看得雌雄莫辨。他推开门正往里面走，冷不丁和像狗一样伸着舌头吐气的青衣对上目光，动作猛地停滞了几秒。
青衣：“……”
“呃……这位是……”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扬了扬那对精心修饰过的长眉，目光一转，看向老板，“新来的指导员？”
青衣趁机看了一眼他的颈部，虽然不太明显，但确实有喉结。
“是啊。”老板乐呵呵地对青衣说，“介绍一下，这位是公园的职员辛蒂。”
此时青衣已经收回了自己的舌头，一派端庄淑女的乖巧坐姿，俨然一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你好，我叫青衣。”
她礼貌地克制住了打量对方的冲动，但辛蒂却十分自来熟地坐到了她对面，微笑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的眼睛很漂亮。”他指指自己的眼睛说道。
青衣挑挑眉，只当是对方的客气话，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没有接话。
“话说回来，为什么之前没有见过你呢？”辛蒂饮了口服务员端来的红茶。他喝茶的动作也十分优雅，一只手拿起茶碟，兰花指拈着茶杯，轻轻地抿上一小口，像个上世纪的英国淑女，让她这个真正的女生都自惭形秽得觉得自己是个糙汉子，“你没有来过公园吗？”
青衣自觉自己的反应十分冷淡，对方健谈和自来熟的特性让她有些错愕，但还是微笑着接道：“嗯，还没来得及去看看。”
“这样啊，真遗憾。”辛蒂说道，“公园里景色挺不错的，而且野猫也很多。”
狩谷也向她提到过，这个岛上有不少野猫，所以才会有人在杂树林里捡到那只小黑猫。青衣忽然想起什么，目光闪烁了一下，流露出片刻的失神。
辛蒂却忽然说道：“哦哟？看样子你很喜欢猫嘛。”
青衣微微一愣。
倒不是因为他说中了什么事实，只是这人强大细致的观察力让她略微地有些吃惊。
“小姑娘不是已经有警卫室的猫咪了吗？”老板一边给唱片机换唱碟一边调侃，“见异思迁可不行哦。”
“是养了只猫，又不是养了个情人。”辛蒂用手帕掩住嘴笑起来，“衣？嗯，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改天记得来公园转悠哟。我该走了，公园里还有事情要忙呢。那么下次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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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送的慰问品我收到了，就是那本数字益智游戏的书。】
【还有，警卫说会见室空出来了，可以去提交使用申请。】
【那，该转达的我已经转达了。】
虽然青衣是抱着处理垃圾的心态寄出去的，但是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第二天就收到了晴人的短信。她眯着眼睛看了好几遍，总算是勉强地读出来，对方是在主动邀请她申请会见。
短短三句话，别扭羞涩得像个不肯见人的小媳妇。
想不到她的会见对象还自带深藏不露的傲娇属性。
她的申请几乎是马上就被批了下来，时间是第二天上午。青衣给自己调了闹钟，起了个大早，全身上下都打理了一遍，随后将耳机和MP3塞在口袋里出了门。
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郑重了，好像要去见的不是会见对象而是相亲对象。
但是早起仍然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披散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像棵蔫了的狗尾巴草。
和她相反的是，如月晴人依然穿着那件深蓝的外套，戴着兜帽，低头坐在座椅上。明明是他让她申请的会见，现在看来却好像是她强迫他接受会见似的，让人哭笑不得。
青衣率先开口道：“上午好。”
晴人诧异地微微抬头，似乎有些不适应这样和人交流的方式：“……上午好。”
他显然还没有学会怎么和人正常地面对面交流，打了招呼之后就再次局促地低下头。
青衣知道这个人对寻找话题一窍不通，就连短信的话题都总是她先发起。她思来想去，选了这么中规中矩的一句：“谢谢你愿意看我的短信。”
“啊。”晴人说，“……只是文字的话。”
他似乎还没有习惯大方地向别人述说一句完整的话语，但是青衣能大概地猜到他的意思——只是文字交流的话，他还是可以完成的。这种情况倒也常见，生活里也有不少在现实中沉默寡言但是在网络上却能侃侃而谈的人，文字相对于交谈更加内敛，也更容易能让内向的人敞开心扉。
“那个，”如月晴人抬起脸，清澈的蓝色瞳孔对上她的目光，“益智游戏……”
青衣立马反应过来：“你是说那本《超难解数独》？”
晴人点点头。“谢谢。”
非常顺利，她心道。只要有了话题，顺着话题说下去就好。“里面的问题怎么样？可惜了，杂货店那里只有高难度的书，会不会太难了点……”
她想晴人一定会顺理成章地回应她“的确很难”之类，这样她就可以向他深入地展开自己对于数学这门学科的控诉，话题也会自然而然地变多。果不其然，晴人微微蹙眉，表情略带困扰地说：“解完了。”
青衣点点头：“哦，解完……啊？”
“解完了。”对方有些局促地移开目光，“很有意思。”
她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对方说了些什么，刚刚准备好的一大摞接话内容一下子被梗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你花了多长时间？”
“两三小时吧，”晴人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因为是第一次做，花了点时间才掌握到窍门。”
青衣：“……”
晴人：“怎么了吗？”
青衣：“牛*。”
晴人：“？”
“我们的家乡话，就是你很厉害的意思。”青衣努力管理了一下面部表情，说道，“数学方面，你大概是个天才……老板还跟我说那本书超难的。”
晴人困惑地说：“诶？可是，只要把里面的数字记住就能做出来了吧？”
也就是说，他光靠默背就把所有的题目解开了。
青衣：“……”
青衣：“不如我们换个话题？”
她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狩谷站在门口说道：“会见结束的时间到了。”
青衣愣了愣，不由得皱起了眉。她对于物理学的钟慢效应并不是很了解，但就算是因为他们找到了话题聊得正开心，相比起第一天来，今天的会见时间过得也未免太快了一点——更何况，这个话题实在称不上是个能让人开心的话题。
“已经到时间了吗？”晴人似乎也有些意外，“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怎么了？已经到点了……”狩谷正要说下去，青衣恰好扭过头来，张了张嘴，似乎是想求情，却没说出话来。他半真半假地叹口气，顺水推舟道，“真没办法。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只有这次哦？”
青衣：“啊？”
会见室的门就这么再次关闭了。
青衣傻在了原地。
她刚才其实并没有想要请求警卫延长会见的想法，只是想向晴人道个再见，却没想到狩谷极为“机敏”地将她的行为理解成了延长会见，并且答应得十分顺理成章。
难道是晴人暗中向他延长了时间？
她把疑问暂时放在心里，面向晴人笑道：“我能在这儿多待点时间了。”
“诶？”如月晴人显得很意外，“你还特地延长了时间？”
他的表情不似作假，青衣正要说些什么，却看见晴人又把头低了下去。“很抱歉，可是我已经没什么能说的了。”
会见室里又陷入漫长的沉默。
这种时候，青衣就格外地怀念自己塞在口袋里的MP3和耳机。习惯了世界里总有乐声相和，沉默和静谧就显得让人极为不适，也是在这种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戴着耳机走进会见室。
她总是戴着耳机，走路的时候戴，睡觉的时候戴，哪怕是寻常和别人交流的时候也戴着，不论外界是安静还是嘈杂，她的耳边也总是五彩纷呈的。青衣甚至觉得可能哪天她一睁眼，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聋了。
但是她和晴人才见了第二次面，她却没想起要在会见时戴上耳机，并且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很奇怪，不过也很有趣。
晴人低着头，自然没看见玻璃那边的少女半眯起眼舔了舔嘴角，一脸“我还治不了你小子”的表情。
过了半晌，青衣才开口说道：“既然这样，那……不如还是结束吧？”
晴人微微抬眸，不出意料又看见少女绞在一起的双手和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的心稍稍一紧。上次也是这样，害得他都不好意思继续沉默下去，否则就会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被莫名其妙的负疚感缠绕。
晴人叹了口气。
“你只是个指导员吧？只要在报告书上随便写些什么交上去就可以了，根本用不着勉强延长时间来跟我说话。”
他的话里充满了无奈，与其说是对她，倒不如说更像是对着自己说的。他早就放弃了对生活和未来的希望，所以建议她放弃与自己的交流，建议她的态度敷衍一点。
青衣却挑挑眉，没听见似的说：“那可不行，这是我的工作。”
晴人又不说话了。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她突然说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晴人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放在桌上的小指神经抽搐般跳了跳。他并不懂得掩饰自己身上流露出来的想法和情感，但像乌龟一样逃避现实的方法却学得炉火纯青，低着头将自己头顶的发旋对着青衣，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拒绝配合。
青衣故意鼓起嘴威胁：“喂，再这样下去，我可要生气了哦？”
晴人埋着头用含糊不清的话说：“指导员也会生气吗？”
“当然会。”青衣说，“指导员也是有心的。”
她这句话说得其实并不认真，只是半开玩笑在接对方的话而已，然而如月晴人却似乎听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语言，有些诧异又惊讶地慢慢抬起了头。
“心？”如月晴人喃喃着将这个字眼重复了一遍，随即自嘲般轻笑了一声，“真不像是指导员说的话呢。”
他顿了顿，又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和迄今为止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我完全弄不明白你的心。”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宛如深海里蓝鲸的长鸣，带着使人沉沦的魔力。青衣突然觉得心口猛地一沉，似乎是胸腔中的心脏用力又飞快地跳了一下，就像是最初她听见如月晴人的名字时一样。
青衣反问他：“你想弄明白我的心？”
对面的人点点头，依然是一脸的正直，正直到如果是寻常人都不好意思告诉他这句话有多引人遐想。然而青衣偏偏不是“寻常人”，似乎完全没觉得不好意思似的开口：“你说这样的话可是很容易让人想偏的——比如，很容易让人以为你喜欢我。”
晴人被她这狂野的发言震惊了两秒，脸唰的一下全红了：“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少女浑然不觉，甚至还似笑非笑地歪了歪头，一边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觉得不可思议的样子：“该不会是真的吧？”
像只披着羊皮露出狡诈笑容的狐狸。
“当然不是！”晴人飞快地低下头，自言自语，“真奇怪……你真的是指导员吗？总觉得你和以前的人有哪里不一样。可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到时间了，”狩谷的声音伴随着推门声响起，“会见该结束了。”
“等等！”
如月晴人忽然站了起来，身体前倾，上半身几乎都趴在了玻璃上，将玻璃撞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能看见警卫，为什么看不到你？”
虽然隔着玻璃，但他们之间的距离依然离得很近，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的每一根睫毛，微蹙的长眉，还有蓝汪汪的眼睛里满载的困惑和忧伤，就像他们第一次短暂的目光交接给了她一记重击般，心脏扑通扑通擂鼓似的跳起来。
不对劲——青衣下意识地按住了心口。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了。她从前也不是没见过长得好看的异性，但因此感觉到心跳变快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对于她而言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是因为他的眼睛吗？
狩谷在门外咳嗽了一声。
晴人如梦初醒般收回了自己的手，慢慢地低下头去。
“抱歉，”他低声说，“耽误你了。”
他深深垂着头，不再看玻璃外一眼，就像一只蜷缩起来的穿山甲，重新把自己隐藏在坚不可摧的盔甲之下。
青衣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没有离开离开，而是轻轻敲了敲玻璃。
“或许看不到我的心，对你来说还是件好事。”她似笑非笑地说，“要是看见我的心里空无一物，你岂不是会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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