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小姐，您准备好了吗？”
青衣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戴着狩谷给她的耳麦，口袋里揣了张纸条，上面写着要向如月晴人提的三个问题。这是狩谷对她的“特别关照”，仅此一次，为了让她这个不专业的“外行人员”稍微熟悉一下会见流程。
戴着耳麦，自然就不能戴耳机了。这让她有点烦躁，心不在焉地拨弄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把会见室的门推开。
会见室很小，红砖和木门都十分老旧，一张木桌横穿过室中央，木桌被一层玻璃一分为二，会见室也自然而然地被隔为两半，颇有点像电视上看到的与某个囚犯会见的那间小小的隔离室。玻璃的另一边坐着她的“会见对象”，白衬衫和深蓝色外套，兜帽将侧脸遮得严严实实。
她的目光穿过玻璃上移，看见玻璃那边的天花板有一支小小的摄像头。
青衣不动声色地带上门，在他面前坐下。男子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抬头，兜帽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她只能看见曲线优美的下巴和鼻尖，从兜帽里垂下来的一绺黑发，还有长得过分的睫毛。
像什么呢？
嗯，一只把身子蜷缩起来的穿山甲。
“向他打个招呼吧。”耳机里传来狩谷的声音。
“……你好，”青衣于是开了口，“我叫青衣。是你的新指导员。”
对面的人一言不发，好像不知道她的到来。
“不用太在意，他对谁都是那一副样子。”狩谷大概是担心如月晴人的冷淡态度会挫伤她的信心和勇气，宽慰道，“向他提问题吧。”
青衣看了一眼纸上的字，眉角便难以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你来这个机构有多长时间了？还记得什么过去的事情？今天感觉怎么样？
“……”
实在不是她怯场，而是这个警卫写的问题未免也太模式化了一点，简直就像是警察查案时对嫌犯的例行问话，僵硬又不通人情。
换做是谁来问她这种问题，她都懒得搭理。
她稍稍转了转眼珠，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嘴角，表情细微且转瞬即逝，乍一看似是狡黠，却有种难言的冷意。
像她这种有病的人，最讨厌的就是被规则束缚。
她清了清嗓子，用平生最婉转最抑扬顿挫好似小学生读课文一样的语调读道:“你来这个机构多长时间了？今天感觉怎么样？过去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会见室里一片死寂，气氛反而比刚才更凝重的了一点。就连狩谷也被她这一壮举震惊了，耳机那头安静了半天，连个杂音都没有。
片刻后，她仿佛听见了狩谷的叹息。
如月晴人低着头坐在对面，一副不管她做什么都充耳不闻的样子。
青衣低着头，微微一挑眉，略显冷冽的眼神中有种带着叛逆意味的得意，人前温和的模样荡然无存，嘴上却楚楚可怜装作无辜地小声向耳机里的狩谷求助：“对……对不起，是我问得太烂了吗？现在怎么办？”
奥斯卡都欠她一个奖杯。
狩谷丝毫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十分耐心地安慰和指导：“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如月向来都是这个样子。他一直不回答的话，敲敲他面前的玻璃试试？”
青衣从善如流地敲了敲玻璃。
“什么事？”男子冷冷的声音在玻璃后响起。
“不好意思，刚才不是我想提这些问题的，”她一边保持着小心且胆怯的样子，一边毫不留情地甩锅，“不过，可以和我说上一两句话吗？”
“……这样就行了吧？”如月晴人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不耐，“好烦啊……”
青衣刚刚伸出的手停在空中。
她眨了眨眼，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是被“讨厌”了。
她面对过很多人的情绪，恐惧的、害怕的、避之不及的，但大都克制在粉饰太平的平静表面下，倒是头一次见过这样直白的厌烦。
这让她有了几分兴趣，开始认真地思考起应对这种状况的对策来。
感觉到对面许久没有动静，如月晴人微微抬眸，才发现这次的指导员似乎和寻常不太一样。
坐在他面前的是个少女，看上去不过十来岁，有着尖尖的小巧的下巴，此时正半垂着头，牙齿微微咬住下唇，双手绞在一起，仿佛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个女孩他见过，就在今天。——他们曾有过不足两秒钟的对视。
女孩低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半遮着眼帘，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柔软意味。如月晴人忽然有种欺负了小动物的深重的负罪感，连忙语无伦次地解释:“呃……你不用这样，你也没说什么让我不高兴的话……”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的时候却忽然顿住，像是看见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一般猛然瞪大了眼睛。
青衣本想要装装可怜，没想到一抬头，便看见如月晴人忽然靠近，拉近距离仔细地打量起她来。一张两千万像素的俊脸在她面前陡然放大，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抖了一抖，不过只挣扎了一秒随即就沉浸在美色当中。
那张脸生得相当俊逸，睫毛柔软，眉眼修长，温和中隐藏着锋芒，给人的感觉如同一汪冰泉的水，清得纯净又冷冽。蓝色的瞳孔空灵澄澈，宛若镶嵌在高山中的湖泊，有种湿漉漉的温柔，多看一眼就会陷入这种温柔里无法自拔。
让青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认识的一个人，同他一样，拥有这样一双温柔而且漂亮的眼睛。
如月晴人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又重新坐了回去，嘴中喃喃道：“啊。不……没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狩谷在耳机里问。
青衣没回应，表情看上去有些懵懂。
过了一会儿，如月晴人的声音再次传来：“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我。”
她下意识地眨眨眼，看见对面的人再次皱起了眉，又是一副抗拒和冰冷的姿态，仿佛刚才失态的不是他一般。“刚才，你怎么忽然……？”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少女好奇地望着他，几乎把他盯出一个洞。
最终是如月晴人败下阵来。他偏过头，嘟哝道：“为什么非要说话不可？谁都不会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平静地直直地望向她。
“现在的你也是。”那双冰蓝的眸子里似有动摇，但只是一瞬，便重新被冷漠所取代，“……你也是，没错。”
“我没什么可以跟你说的。”如月晴人重新垂下头，不再开口，会见室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默，连空气都几乎要凝结一般。
青衣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
冰冷、封闭、自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着她无法理解的话语，拒绝一切同人的交流。就像只遇到了危险的刺猬，将自己裹在利刺当中，但凡有人胆敢触碰，就必定会换来满手的鲜血淋漓。
要她完成任务让他配合自己，恐怕相当棘手。
她舅舅是真会给她找事干。
狩谷终于在最尴尬的时候推门而入，终止了这场会面。
“青小姐，感觉如何？”狩谷问。
青衣：“坦白地说，不是很好。”
狩谷叹了口气，道：“没关系的，他对所有的指导员都是这样，慢慢相处就好。”
感情这人还有前科呢。
青衣一口老血郁结在胸口，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一句：“哈哈。”
来到这个日本小岛的第一个白天就是以这种糟糕的形式结束的。
天色近黄昏的时候，狩谷带着青衣去了她的住处，并给了她一串钥匙和一部老人机般的手机——一部名为“终端机”的岛上唯一的通讯工具。至于青衣自己原本的手机，早就被“保管”在了警卫室。
与其说是保管，她更愿意称之为收缴。
终端机长得与智能手机无二，不难使用，但是功能却少得可怜，只有短信、地图、申请会见、递送慰问品和监控等等这几个功能。“监控”这个功能她十分不理解，但最后疲惫和烦闷还是战胜了好奇心，青衣选择扔下手机去了卫生间。
宿舍并不大，不过胜在环境不错，窗明几净，五脏俱全。青衣冲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将身上的衣服扔进洗衣篮里，换上了宿舍提供的换洗衣服。这衣服大到能盖住臀部，不论是款式还是设计都让她毫不犹豫地相信这是件男士的T恤。
非常不适应，但若说有什么特别的排斥心理，倒也不怎么明显。
窗外天色渐暗，蝉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愈发落寞。身上热气腾腾的水汽渐渐散去，初春夜里冰冷的气息将她包围。青衣拿着遥控器打开了空调暖风，拢了拢湿漉漉的长发坐在柔软的床铺上，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出神了一会儿，便戴上了耳机。
手机虽然没了，但她的MP3还是被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青衣头一回这么庆幸自己喜欢用跟不上时代的MP3而不是手机听音乐。安静的音乐流淌进耳中，她的心情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青衣将长发拨到一边，习惯性地抚摸着自己的颈侧，忽然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会见对象。
“如月晴人。”她把这个名字一字一顿地用日语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中文，像是在咀嚼世界上最难以解读的文字。
最后她终于确认，每次念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脏总会突然猛跳一下。
这很不寻常。
“……是巧合吗？”青衣皱着眉低声说。
她打开手机，目光落在功能键左边第二行的“短信”二字上。到目前为止，“晴人”是存在手机里面唯一一个联系用户，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开了这个对话框。短信界面很简洁，没有多余的东西，对话栏里空空如也，提醒着她他们还一次都没有聊过天的事实。
虽说“被打击”是她装出来的，但经过一个下午的会见，青衣依然对这位会见对象的印象只有负面没有正面。她想点掉界面扔开手机，却鬼使神差般手滑了一下，点在了“监控”的选项上。
然后，青衣终于明白这个功能到底有什么用处了。
她的手机画面上陡然出现了男子的身影，竟然是她那位会见对象如月晴人，他双手抱头坐在床铺边上，一副有些颓然的样子。青衣看了一会儿，总算明白这个监控原来是设置在对方的房间里的，并且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跟痴汉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后切换了视角。
三个摄像头视角，一个在洗漱台，一个在书桌，一个在床边。房间简朴到简陋的地步，墙上的漆掉了不少，露出灰白色的红砖；书桌上只放着一本书和一个插着支铅笔的笔筒，三层的书架上空空如也；床是铁质的，很窄，只铺了一层白色的床套和被子。整间屋子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比起她的宿舍还要简陋不少，天花板上只挂着一条灯管，光线不怎么好，昏暗得让人很想睡觉。
青衣悻悻地点了返回，最终还是觉得应该给对方发条短信增加一下自己的存在感。想起早上对方冷淡的态度，她坚持秉承不能太热情的态度点开短信界面，输入了一行字：【你好。我是今天和你会见的青。】
对方的回应并不热情，过了很久手机才响起叮咚一声轻响。短信内容和对方缓慢又不太情愿的回应一样冷淡：
【有什么事吗？】
她皱了皱眉，终于放弃了要跟这个摆出抗拒姿态的人聊天的想法。
然而在久未得到她的回复后，手机铃声却再一次响了起来——晴人回复了她一个问号。
青衣看着屏幕上的“？”，表情古怪。
放在她生活惯了的世界里，若是寻常人发来一个问号，多半是在问候你的家人。然而对着如月晴人，她却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好像屏幕对面的人并不是不耐烦或者没有兴趣，而是真的十分真实诚恳地表达自己的疑惑。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她又思考了一会儿，回复道：【抱歉，我一个人有点无聊，可以找你聊聊天吗？】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介意的话，当我没说。】
对方大概有些意外，好一会儿才回复她：【随便你。我不介意。】
这样的表述看起来很奇怪，似乎是敷衍，但又似乎不是，更加给人的是一种这个人并不知道该如何与人交流的感觉。
【你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吗？】她问道。
【嗯。毕竟不允许出去。】
【哦。这样很严苛啊。】
【也不会。不用像以前那样要跟一堆人接触，我觉得现在还比较轻松。】
【以前经常要和很多人接触吗？】
短信从“未读”转为“已读”后，那边静默了一阵，似乎是对方在思考，【过去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只是好像有这么件事而已。我可以先睡吗？有点困了。】
毕竟是头一天见面，这个不善言辞的人能跟自己聊那么多，也算是一个奇迹了。青衣当然不勉强他，于是回了一个晚安，最后又补充上了一句客气的谢谢，打定了主意要把柔弱无辜的形象贯彻到底。
对方没有回她，短信一直处于未读状态，不知道是没被看见还是对方懒得看。
青衣没有再使用监控，而是点开了另外一个功能键。
递送慰问品。
系统的说明告诉她，点选以后就会有人来她的宿舍门前收慰问品，只要把要送的东西放在门口那个小箱子里，第二天就会送到会见对象那，相当于小范围的快递服务。
青衣原本并没有把这个“会见对象”放在心上，但这一番对话反倒让她对如月晴人产生了一点点的兴趣。她看了眼刚买回来准备自己用的台灯，放进了门口的箱子里。
说不上是有什么目的，不过是心血来潮，突然就想试试送礼会产生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
做完这件事以后，她还啧了一声，有些不爽地躺到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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