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远洋中的小岛迎来新客人时恰是四月伊始，东京的樱花开得正盛。天还没亮，游轮便在黑漆漆的海岸边下了锚，几个身穿警服的人打着探照灯从搭建简陋的港口栈桥上走过。手电筒明晃晃的光映照出跟在他们身后的少女的脸——刘海被海风吹得稀乱，似乎是熬了一整夜，脸色有种疲惫的苍白。大概是天还没亮，气温略低，她整个人裹在一件宽大的外套里，在一众高大的警卫中显得瘦小无比。
小岛渐渐迎来东方既白，晨露清醒，灯上安眠，似乎会是个清朗的日子。
早上七点二十分，狩谷推门走进会议室时，恰好听见屋内的名警员这样说：“这是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指导员了吧？”见狩谷推门进来，便识趣地闭了嘴，向他敬了个礼。
散发着皮革气味的会议室里已经来了新的客人，沙发上放着一个并不大的行李包和一把吉他，它们的主人似乎没做什么准备就急匆匆地就来到这座岛上了。
狩谷走近两步，便看见有个少女靠在沙发上熟睡，戴着两只耳机，白色的耳机线一直连到口袋里。身上那件肥且厚的外套将她衬得纤弱又清瘦，披散的长发呈现出不太健康的茶色，在阳光照射下焕发出淡金色的光辉。
“十九岁！”会议室里的另一个警员低声惊呼，“上头的人是疯了吗？这孩子还在上学吧？”
另一人捅了捅他的手肘，示意他赶紧闭嘴。
狩谷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他在茶几的另一边坐下，闻言低头又看了一眼资料。新来的指导员是个大学新生，十九岁，中国国籍，美术生，学过日语，三月时以出国带薪实习的理由离开了学校。资料照片里的少女有张小巧的脸，齐刘海下露出清秀的眉毛，嘴角尽管微微上扬，微笑的弧度却很小，在一寸见方的平面上越发让人觉得淡漠和疏远。
年轻警卫的目光落在健康状况的那一栏，在字面上顿了一下。
“反社会人格障碍”几个大字赫然印在上面。
四月正是开春的时候，清晨的气候有些微凉，少女窝在不太柔软的沙发里，下意识地抱了抱手臂。似乎是被阳光刺激到了眼睛，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下，醒了过来。
“您醒了啊。”狩谷道，“在这里等了很久吗？坐了这么久的船一定很累吧，听说您晕船晕得厉害，一夜没睡。”
少女揉揉眼，目光因为朦胧而显得有些迷茫。而一旦睁开眼，她的眼睛便轻易能够引人注目——那是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睫羽纤长且浓密，眼睑优美，眼线修长，眼尾微微上扬，像片柔美的花瓣。颜色极浅的瞳孔里映着晨光，像浸润在柠檬气泡水里的脆冷透亮的冰。
很美，却没有几分温度。
然而很快，随着瞳孔聚焦，仿佛在空壳子里注入了灵魂般，过了几秒，她仿佛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似的，将耳机摘了下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用发音标准的日语软声道歉：“抱歉，我太困了，竟然在这里睡着了。”
她的温和让狩谷有些意外。
“欢迎您来到西海普集团收容机构，我是这里的警卫狩谷。怎么称呼您？”
“青衣。”少女的声线清冷且略显低沉，如同珠玉相碰一般温润，倒也很是悦耳，彬彬有礼地说道，“请多指教。”
不论怎么看，她都和纸上的那几个字没有半点联系。若不是资料有误，就是装蒜装得太好。
“您应该对这里有所了解吧？这里是日本境内距离大陆一千多米外的一个小岛，是西海普集团经营管理，用于异地疗养的收容机构。”狩谷说道。
会议室里的另外两名警员以一种观察的姿态站在旁边，神情古怪，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担忧多一点。很显然，没有人看好这个看起来太过于年轻的指导员。
但是少女看起来好像并不紧张，她不大意外地点了点头，说道：“我舅舅和我提过。”
狩谷放下心来，继续说道：“您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我们希望您能担当本机构收容的某位人物的‘指导员’，和他聊聊天。该名人物由于一年前发生的时间而被收监在这里，他掌握着重要的线索，但是失去了记忆。我们需要您帮助他恢复记忆。”
说到“恢复记忆”时，女孩那双波澜不惊的丹凤眼终于微微睁大了一些，似乎是在表示惊讶。但她的情绪外露并不明显，很快就恢复了原状，也不知道是有意收敛还是天性冷静。“您以前没有做过类似的工作？”狩谷问。
青衣很诚实地摇头：“我没有这样的经验。”
两个警员心有灵犀似的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不靠谱”的心里话。狩谷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醒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份工作对您来说或许会有些困难，不过后续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可以向我们询问。”
她点了点下颚，问道：“我需要待在这里多久？”
“这个不好说。”狩谷说，“完成任务以后，自然会有船专程送您离开。不过在这之前，您就不得不一直留在岛上了。”
这一回，青衣终于不负众望地皱起了眉。
不能离开工作地点，说得难听一点，就是限制人身自由被囚禁在岛上。
狩谷转过身去翻找档案袋里的资料。她终于没忍住，极小声地用中文道：“我*，这他*不犯法吗？”
倘若几名警卫听得懂中文，必然会惊叹她如何用那张人畜无害温婉可怜的脸爆出这样两句和长相格格不入的粗话。
狩谷全然没有察觉异样，将一沓资料放在茶几上，公事公办地道：“物资方面的问题，您不用太过于担心，过两天大陆就会寄送您的衣物和生活用品过来，还有需要的其他东西都可以向警卫室提出。如果没有问题的话，那么接下来，来看看您的指导对象的档案吧。”
青衣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微妙，但尽管觉得自己那一年见不到十次的舅舅给自己安排的差事有些扯淡，她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狩谷递给她一支笔：“请您在这里签名核实。”
她接过笔，看了眼资料上的内容。裁剪方正的A4纸右上角用回形针扣着一张照片，是个很帅气的年轻男子，剑眉修长，鼻梁挺拔，五官精致，脸部轮廓温润柔和，看上去是张亚洲人的面孔，但是眼睛却是奇异的淡蓝色。
她随手签了个名，目光下移，落在资料“姓名”一栏上。
如月晴人。
不管是日语还是汉语，都是个柔美的名字，让人想起郊外春野盛放的满树樱花。
如月……
青衣的心脏突然收缩了一下，一种奇怪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漫上心头，转瞬即逝。
“那么，我先带您到员工宿舍吧。”狩谷收回桌上的资料，瞥了眼略有些呆滞的女孩，只以为她只是单纯的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境遇，“为了让您尽早适应这项工作，我已经预约了今天下午如月的会见时间。”
“哦……”青衣恍惚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什么？今天？”
“为了拉近您和会见对象之间的关系，还是让你们先见上一面好。”狩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沉吟了一会儿，“对了，还有一点要注意的，请您务必隐瞒自己没有担任过指导员这一点，以免造成收容者的不安和警戒。”
“……”她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好吧。”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请跟我来吧。”
青衣跟着狩谷踏出门。
来到岛上的时候天还没亮，她熬了一宿没睡，困得眼皮打架，根本无暇注意其他。现在走出会议室才发现，她所在的地方是栋上了年纪的建筑，窗台上积了层厚厚的灰，墙上的红砖都掉了色，变成灰白一片。狭窄的走廊尽头闪着幽暗的光，仿佛通往未知的地狱深处，到处都流露出一种萧条和可怖的气息。
生理上的排斥让青衣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不必太过惊讶，”狩谷看出她的不安，解释道，“这栋建筑物是用战前的牢狱改建的，历史比较长。”
整栋楼都被海浪声包围着。青衣往窗子外看，不远处就能看见那片浩瀚无垠的水域，在阳光下泛起粼粼的波光。海的尽头连接着碧蓝的天空，丝丝缕缕的云雾在渺远的高处漂浮着，像人在蓝色的画布上用白颜料抹了淡淡的一笔。
她的目光从水天一线的地方收回，落在近处，忽然停住了。
隔壁那栋楼的窗边有人。
那个人单手撑在玻璃窗上，正隔着防护栏往外看，从青衣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的脸——容貌清秀干净，有双蓝色的眼睛。他似乎是在眺望着远方的海平线，阳光沿着窗棂倾泻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缕清风，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在空气里。
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一般，他微微偏头，朝着她的方向望来。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措不及防地相撞，隔着几丈的距离和两层玻璃，仿佛穿过了对方的肉体，是两个近在咫尺的灵魂之间直接而纯粹的对视。
扑通。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是遭到了一记重击。
“青小姐？”
青衣如梦初醒，垂下眸道：“抱歉，我看海看得有些入迷。”
“海虽然好看，还是别看太多的好。”狩谷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在意她片刻的异样，“否则每天面对着这片海，你很快就会看腻了。”
警卫的目光放回到面前的长廊上时，青衣扭过头又往外看了一眼。
窗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认得那个人，那双蓝色的眼睛太惹眼，令人过目不忘。
这分明就是照片上她的会见对象，如月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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