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镜：白头吟

天亮起，晨曦的微光透过云层，扑簌簌的洒在这片土地上。

微亮的光刺醒了靠在树干上浅眠的皎若，她下意识的抬手遮住眼睑，挡住太阳，这才从梦中醒来。

她正欲看看微微那笙还在不在，就发现她手上塞着一张纸条：你昏睡了两天，我结识了一位叫慕容修的公子，正准备和他去寻药草，皎若你在原地乖乖等我们，马上回来。 ——那笙

皎若不由得失笑。

若是没有灭族，她是不是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妙春少女？会不会不用背上这痛苦的复仇之路？她很胆小，也怕事，天大的决定在她面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彼时晨曦绽开，她眯了眯眼，觉得刺眼得很。

“天阙之上，青水出焉，斜穿大陆，西流注于镜湖。自山至于湖，三千六百里，其间尽泽也，故名泽之国。是多奇鸟、怪兽、奇鱼，皆异物焉。其水甘美，恒温，水中多美贝，国人多渔米为生。”

——《异域记》

她没听那笙的话等她们回来，复仇的事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没必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转念一想，她发现自己体内因为禁术的反噬消失了，她没怎么往云荒药草上去想，她吃的都是一些补血的药物，不可能恢复的这么快。最大的可能怕是跟着那笙的那只断手。

从那晚上来看，诡手暂时没对那笙起杀心，只是那只断手哪来的？怕是只能等日后问那笙了。

往上走了半天，日头也渐渐暗了。

夕阳下，天阙上风景奇异，美如幻境，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皆是前所未见。有大树，身如竹而有节，叶如芭蕉。林间藤蔓上紫花如盘，五色蛱蝶飞舞其间，翅大如扇。枝叶间时见异兽安然徜徉而过，状如羊而四角，杨公泉称为“土蝼”，以人为食；又有五色鸟如鸾，翱翔树梢，名为“罗罗”，歌声婉转如人。

不知怎的，如此景象令她想起了族中妙春人爱传唱的《天上谣》：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天色渐渐暗淡，四野暮色合璧，风声也呼啸起来，吹的她不禁拉紧的衣物。

皎若也走累了，一天只顾着赶路，没怎么进水进食，头昏眼花的，她看着青水的支流，水色青碧，掬手喝了一口，甘美温暖。眼看日头渐暗，她不甘心的逆着水流走了几步，希望能找到一条官路，诧异地看见水中居然散落着点点嫣红的桃花花瓣，浮在青色的水面上，美丽不可方物。

“云荒也有桃花？”皎若一路走，一路诧异地四顾，却没看见周围有花树。

她忍不住弯下腰去，想捞一片上来——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些漂浮的桃花花瓣一触及她的手指、陡然间纷纷沉没到了水里。

“哎呀。”她再去抓，然而那些花瓣仿佛活的一样，纷纷散开，沉没，非常好看。可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花看见，待要起身，忽然看到水上漂下一物来，她顺手捞起来看，却是一块衣物，上面有淡淡的殷红色。

“附近有人。”皎若神色一震，若有人，那就能出去了，整理衣服，沿着水流小跑起来。

跑出十几丈的时候，转过一丛芦苇，果然看到了前方河岸上有个人，正俯下身来掬起一捧水，长发从肩头瀑布般垂落水中，掬水的手里漂落点点嫣红的桃花。

“喂！”皎若喜不自禁，也顾不得肚子多饿，一边跑一边招手，上气不接下气，“请等一下——”

那人显然听见了她的招呼，转过头来。然而不知为何、看见她沿着河岸跑过来，忽然松开手、呼啦啦将那捧桃花洒掉，纵身跳入水中。

皎若被那个人吓了一跳，一下子呆呆站在原地，只见那个人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水面镜子般裂开，整个人就无声沉没了下去。

“糟了，她要寻短见！”作为医者，仁心仁善，皎若做不到坐视不理。

她看到那个人已经沉入水中，只余下一头长发载沉载浮。

她来不及多想，脱了斗篷和布囊，也不管自己水性多差、一头跳入了水中。希望能在憋气的范围内找到这位女子。

她奋力游近，去拉那个投水的女子。然而，等她好容易到了那人身侧、伸出手去拉溺水者的时候，手忽然一紧、却被那个人忽然一把狠狠拉住。

“放开……”皎若忽然觉得这女子力气真大，捏得她的手腕都感觉要断了，就被那个溺水者死死拉着，沉甸甸坠入水底。

如若她水性精良，便应该料到濒临死亡的溺水者在遇救的刹那、会下意识缠住救人者的手足，很容易将救人者同时拉下去。此时便应该当机立断地重击溺水者使其松手、然后从背后揽住溺水者、将其拖上岸。

下意识地，她用力想挣开那个溺水者的手，然而那个人却是毫不放松。那个人的长发在水里漂散开来、居然是奇怪的深蓝色。挣扎之间、透过水藻一般拂动的发丝、皎若忽然看到了那个人近在咫尺的眼睛：充满了杀气和狠厉，狠狠按住她、往水底摁去。

这个人、这个人是故意的？

皎若在水下畅通无阻的呼吸，眼前浮动过大片的嫣红色的桃花——意识恍惚的刹那，她忽然认出来了：是水母啊。

她快不能呼吸了，长期不能好好进食的身体孱弱，眼前黑雾渐渐弥漫，愈发看不清女子的身影。

突然间，脑海里闪过强烈的念头：她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为族人报仇。

皎若凭着最后一丝力气，捏住那个人手腕一处脉穴，用力一按，那人全身猛地震了一下、手指松开了，整个人往旁边漂了开去，清冽的水中漂散一路的血红。

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她将快要沉入水底的人一只手架在她肩上，奋力向上游去。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她猛然泄了力气，大口大口喘着供氧，留着一口气将那人拖上岸。暮色中，她看见自己下水时甩下的斗篷扔在数十丈外，原来水底那一路挣扎，居然不知不觉就顺流漂下了那么远。

简直是逃出生天，皎若连忙爬起身来、顶着空虚的肚子，感觉筋疲力尽。

斜阳已经快要隐没在西边山头了，从这里看过去、天尽头的白塔高入云霄，一群又一群白色的飞鸟绕着它盘旋，翅膀上披着霞光，宛如神仙图画。

顾不得休息，皎若连忙跑到河流上方拿回雪氅和布囊折返回来，查看她的伤势。那个人躺在那儿，似乎是完全失去了知觉，身下一汪血红色的河水，脸衬在一头深蓝色的长发内，更加显得苍白得毫无血色，然而却是令人侧目的美丽。

“不会……真的死了吧？”皎若喃喃自语，可笑她出妙春第一次救人，居然还死了，她都不好意思跟地下的族人交代。仿佛回应着她的话，那个躺在水里的人的手指、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动，可把皎若惊喜着了，没死就还能救。然而发现这人只是动了动手，再无其他动作，皎若轻皱眉头，摸着她紊乱的脉象，一时说不清头绪，居然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脉象。

皎若不由得替这位姑娘感谢——也多亏你遇到了我，不然你可能就要死在荒郊野外了。

那个人已是奄奄一息，被从水里拖出来的时候一动也不动，手足如同冰一样寒冷，脸色惨白惨白，双眼紧闭。

在水里泡久了会呛水入鼻，这可不妙。皎若喃喃自语，忙不迭地将那人扶起、靠在河岸石块上，用手拍打他的后背拨开那一头颜色奇怪的头发，探了探鼻息——一丝丝冰冷的气流触及了她的手。

“还好，有救。”她长长舒了口气，拍着那个人的后背，控出她呛下的水来，又发现她后背已是血色一片，将这人转过身来时，皎若愣住，这个人背心深深嵌着一支箭头，背后满身的血。不敢多做动作，从布囊里拿出一路采摘剩余的止血活着其他的药草以及一些纱布，细细放在手心揉碎。皎若又握着剪头快准狠的拔起来。

血喷溅到她的脸上——奇异的是，那居然是没有温度的、冷冷的血。

在血液喷涌而出时，连忙把揉好的药物敷在她的伤口处，又用纱布裹好。

箭头拔出的刹那，那个人大叫一声，因为剧痛而从昏死中苏醒过来。皎若连连说道：“马上就不疼了，你且忍着点。”可因剧烈疼痛，她居然又要昏睡过去。

虽然动作青涩不熟练，可是却一步步的来做不出疏漏，才让那人低低呻吟了一声。

皎若看她有转醒的迹象，也顾不得这人刚刚在水里想拖着她当替死鬼，脱口惊喜：“你醒了？”这怕就是医者的惯大毛病。

“呃……”仿佛有极大的苦痛，那个人发出了低呼，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刚开始时是散乱的，然后慢慢凝聚起来，落到皎若身上。

皎若碰到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敷在她伤口处的手收了回来，尚还滴着绿莹莹的药汁，白色的纱布上混杂着血色和药的碧绿，却欢喜：“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胸腔还难受不难受？”

“难……受？”那个人终于出声说话，声音却是有些低哑，有些奇异地看着皎若，仿佛在审视着她。许久，她目光里再度闪过痛苦之色，似乎已无法忍受，低低问，“你、你不是……不是沧流帝国派来的？”

“沧流帝国……”皎若愣了一下，眸中闪过恨意，但很坚决地摇头，“不，我是中州来的，半路遭遇强盗，迷路了——请问，姑娘你知道往桃源郡城怎么走吗？”

“中州……”那个人低声重复了一遍，有些不信似的看了看皎若，眼中闪过奇异之色，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全身颤抖，慢慢缩成一团，似乎又失去了知觉。皎若吓了一跳，忙忙地过来拍着她地后背：“快吐出来！你呛了好多水，不吐出来淤积在胸腔有危险的！”

一语未落，她忽然觉得窒息——那个人瞬间出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到了地上！

咽喉上的手一分分收紧，那个女子的手劲居然大得出奇，她怎么都无法挣脱。她没料到自己真的会被二度加害，她这个医者居然有点失败，现在无法再用法力，不然必遭反噬，甚至比先前还要严重，渐渐喘不过气来。

“真的是普通人啊？……对不起。”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那只手忽然松开了，只听那个人低低说了一句，然后仿佛忽然失去了力气，沉重地瘫了下来，倒在了她身上。

“别费力了……”倒在她肩上的那个人微弱的说了一句，“箭有毒。”

皎若咬着唇，颤着音色：“我知道……”

她捡起那一截箭头，看到上面闪着蓝莹莹的光芒，跟用来杀她族人的剪头一模一样。她吃惊地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秀丽的女子，疑惑问道：“你得罪了谁？竟下此毒手？”

“拿、拿来……”那个人勉强开口，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皎若把箭头交到她手里，那个人把那支射伤她的毒箭放到面前，仔细看了片刻，眼神慢慢涣散下去：“哦……‘焕’，是他、是他。”轻轻说着，手忽然一垂，仿佛力气用尽。

“姑娘、姑娘、姑娘别闭眼。”皎若看到她眼睛又要阖上，心知不好，连忙拍了拍她的脸。

皎若是人类，但她如今指手冰凉，不似正常人温度，她下手有点重，被这么一刺激，那人勉力振作精神，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皎若。”她老老实实回答，同时在思索如何解毒。

“皎若姑娘……”那个人却忽然撑起了身子，看着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有垂死前的阴影，费力地开口，“你、你能否帮我带一个口讯，去桃源郡……如意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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