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镜：白头吟

“如意赌坊？”皎若迷茫，“我迷路了……你认路么？”

那人点点头，手指缓缓在河滩上划着，画出一张图：“你从这里……沿河一直走，五里路，左转……咳咳，然后、然后看到一条大路……就是进城的路。”

“好。”皎若如无头苍蝇般奔波了半日，终于知道了路，大喜过望，“多谢姑娘。”同时亦不免疑惑，这位姑娘为何会惹到他？若是跟着这位，怕是能找到他的踪迹。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个人流露出些微的苦笑，低声回答。

“嗯？”皎若先前帮她处理伤口时，因着破开的口子比较大，加之她说性命堪忧，顾不得那么多，此时听见此话，猛然呆住，脸颊飘上两朵红晕，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胸脯和自己果然不一样，“那是……男的？”

那个人似乎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缓缓摇头否认。

“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皎若糊涂了，摸了摸那人的额头，没有发烧。

“我是个鲛人……”看到这个中州来的少女的神色，联想起方才她居然会问自己是否“难受”，中州不比云荒，她应该连大海都未见过。那个人苦笑起来，不得不费力解释了一句。然后知道精力不多，断断续续开口，交待：“请、请你去如意赌坊，找如意夫人……说，炎汐半途遇上了风隼战死，无法、无法前来迎接少主……”

皎若认真记着他的话，没有去仔细想，“嗯，我记住了。”

“嗯……”那个人神智再度涣散，用了最后的力气、将那支箭头递给她，“带、带回去……给我的兄弟姐妹……告诉他们，小心…小心云焕。”

“好，炎汐，我记住了，小心云焕。”不用他说她也会说的。

看她认真的神色，炎汐微微点头，然而毒性迅速发作起来，蔓延到了全身，他只觉得力气慢慢从这个身躯里消失，最后，他开口：“拜托了。……我死后，可以把我的双眼挖出来，送给你，算是报酬……然后，不要埋葬我……请把我扔到水里去……”

皎若瞬间打断了他的话，认真道：“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那个人看到她这样的表情，还要说什么，皎若已经再也不听他的话，从布囊里再掏出药草，尝试着延缓毒性在他体内的运转。

她知道这毒药极为厉害，当初她一半族人死亡就是因为这毒。若是族中长老在，定能做出解药。可如今只有她一人，当日逃亡时长老说过碰到这毒雪婴子和她才能解。

“这是……瑶草？”看到居然有那样灵异的药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一下，显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转瞬黯淡了，“没用……瑶草、不能治这种十巫炼制的毒……”

“怎么会？”皎若听此话，愣住了，难道这毒又精尽了？

“箭头上是、是十巫炼制的毒……”炎汐苦笑着，摇了摇头，深蓝色的长发垂下来，掩住了他半脸，他眼睛缓缓阖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皎若急了，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凑过去听，然而炎汐只是淡淡道：“说了也无用……你、你快去如意赌坊吧……这个，送你。”不等皎若发问，他忽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挖向自己的双目。

“你干嘛？”皎若连忙打下他正欲剜双眼的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爱惜自己也要想想他们呐。”

“哦……”炎汐的手被她打开，然而，仿佛更加确认了什么、他点点头，放心地，“托付给你，果然、果然没错……你不知道吧？鲛人的眼睛……如果挖出来，是比鲛人泪夜明珠都贵重……价值连城……”

“什么价值连城啊…这得多痛，不能剜，你的眼睛这么漂亮，要好好爱惜啊。”皎若听他一番话，都快急哭了，眼里隐有水光荡漾。

“那么……没什么可以报答你了……”炎汐涣散的眼睛闪过一抹灵光，随后摇摇头，声音微弱如游丝，催促，“快走吧……我怕、风隼还会过来……”

皎若看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心下也开始担心，如果真被炎汐口中什么的风隼发现，按他受伤的情况看，她估计不死也得重伤。

她没有头绪，看着河滩上半躺着的炎汐苍白的脸，静静地阖上了眼睛陷入弥留中，清秀的脸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气——这个人，可能就要在今夜的星光下、死在这个荒郊野外？但这是一条人命啊。

医者，所以治病救人矣。

这道理，她不是不懂，可是如今，已别无他法了。

最后一咬牙，她拿出可割破皮肤的利刃药草，抬起自己的左掌手心，狠心划下一道血痕。血红的液体顷刻流淌，滴入河滩，皎若慌忙的将握着左掌，让流出的液体滴在炎汐阖着的唇里。

·

黑暗，黑暗……还是无尽的黑暗。为什么看不到蓝色？

海国的传说里，所有鲛人死去后、都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脱离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虐待。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气，在日光里向着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重新化为氤氲的水气，飞向天空。

——所以他从来不畏惧“死亡”这件事。那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别是作为舍弃了一切、作为复国军战士的他来说，从不去考虑这些。何况，鲛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对这个世界的厌倦和绝望。他已经快要四百岁了。

然而，为什么眼前只是一片黑色？他死后到了哪里？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和奇怪的嗦嗦声，似乎在草中穿行。

“这是哪里？”他忍不住低低地发出声音来，不知道身在何处、有谁能回答他。

“你醒了！”回应他的、是一声软糯的回答。然后他感觉身子里有一股温暖的热流，缓缓修复着他破碎的身体——那样真实而温暖的感觉，让他漂移的意识渐渐地回到了身体里。

眼睛看到的还是一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里，忽然闪现出了几点碎钻般的光亮。

——哦，原来……是夜空。

视线渐渐清晰，他笑了起来。感觉有人正搀扶着自己，他低头往下看，是一个娇小的身躯，才堪堪到他的胸部，正缓慢的一步步向前走。

皎若连忙把刚清醒过来的炎汐安置在地上，“怎么样？哪里还难受？”她询问着，同时轻手轻脚的翻看炎汐的伤势，生怕触及才愈合的伤口。

确认正在愈合的伤口，眯了眯眼。

“皎、皎若？”好容易认出了面前的人，他费力地开口，问，“我……还活着？”

皎若用力点头，眉眼带笑，又将包扎好的左手藏在自己的身后，眼神飘忽：“我从中州来，刚好带了一种能治这种毒的药草，本想抱着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真的醒了。”

炎汐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苦笑了起来：“能解十巫的毒，必是天材地宝的灵药，你拿来解了毒？”

“嗯。”皎若的左手隐隐泛痛，她想了想，回答，然后摇头，“可也只是一株草而已，跟一条人命相比，没什么大不了的。”

背后的伤口上火烧一般的刺痛已经消失了，全身裂开般的痛楚也开始缓解，这究竟是何种药草，连十巫炼制的毒都能解，且药力如此霸道，他的伤在愈合，可他并未感觉到任何痛苦。炎汐躺在地上，摇了摇头：“人命？……咳咳，鲛人也算人么？”

“怎么不算？”皎若诧异，甚至有些愤怒，“都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不就是一方活在陆地上一方活在水里嘛。而且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些鲛人，都要呼吸都要吃饭，都是一方生灵，为何要如此轻贱鲛人？”

“……”炎汐看了看她，本已为她是一无所知所以才会如此待自己，没料到这个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一些鲛人的事，却毫无偏见。他笑了笑，勉强坐了起来，拿树枝撑着身体站起：“我们到了哪儿了？要赶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面就是官道了。”皎若指着前方的依稀可见的城郭。

“辛苦你了，”炎汐低下眼睛，第一次向同伴以外的人道谢，“所有对于我们鲛人有恩的人、我们都永远铭记。”

“没事，我一路走来，也靠别人的帮助才走这么远的。”皎若走过来想帮忙扶着他。

说话间，触及炎汐的手，惊讶地发觉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你的手好凉。”

“没事，鲛人的血本来就是冷的。”不等她发问，炎汐看出了她的疑问，回答，挣开了她的手，“我可以自己走，多谢。”

皎若看着他将肩背挺得笔直，一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没有受过垂死重伤的样子，不由咋舌，连忙跟了上去，忍不住询问：“我是医者，治病是我的责任，你不要把痛苦让你自己一个人承担。”

炎汐拄着树枝，目光看着皎若。她这样的年纪，在鲛人眼里，怕还是个孩子呢。他看见皎若负在身后的左手，白色布条里渗出血丝染红了布条，但就之前来看，她的手并未有划痕，只能是后面他再次晕倒才有的。用灵药解了他的毒，他固然有些相信，但他到底活了四百年，察言观色乃是常事，若是这点都不能做到，怕早已成为箭下亡魂。

这小女子破绽百出，撒谎的有些刻意明显。可她到底在隐瞒什么，是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以及谈到云焕时她眼里迸发出的恨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他不好过多的问。

皎若再笨也知道了炎汐此刻的想法，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想骗眼前这个人。

皎若伸出左手，缓缓开口：“我向你撒谎了，并没有什么中州的灵药，只是因为我的血。”

炎汐想了千百种方法，独独没想到这条，还是微不可察的惊讶，“血？皎若姑娘，你是说是你的血解了毒？”

“嗯。”皎若点头，她知道这样贸然将身份公开不好，可是理智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她可以相信。

“我是中州妙春人，妙春族是中州大地极为神秘的一族。妙春族隐居多年未曾出世，在滚滚长河中被淡忘。”

“我来自妙春，享受神的庇佑，我的血经神灵点化，成为可枯骨肉生的神血，濒死之人能救，便是区区毒药，也能治好。代价便是我此生无法修炼法术。”

“也正因如此，半年前，云焕找到了我族隐居的地界，将我的族人屠戮殆尽，欲将我抓回去做实验。”

“不得已我动用禁术强行催化灵力逃走……”

他们二人边走，皎若边讲，讲到遇到血崩、比翼鸟，遇到那笙、铁锅李等人。

炎汐沉默不语，看着如此娇小的肩膀就要承担起复仇的责任，忽然间有些同病相怜。他和她，何尝不是一样。

一次次满怀期待，又一次次崩溃。多少次的夜晚，几百年漫长的时光，在这一刻都浓缩下来，浓缩成他与她在一起的时刻。

“原来皎若姑娘，背负了这么多吗。”炎汐撑着树枝开口，不由得放缓了语气。

“过去无法改变，未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不想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希望。”皎若笑着回答，“若是走投无路，那我就将这一身血变作令他们永远忘记不了的无解之毒。”

是一身傲骨，不肯低头；是一句誓言，不肯以德报怨。

炎汐已经感觉被这神血修复的差不多，浑身筋骨已经没有之前的疼痛。炎汐也不由得感叹这血居然如此霸道，难怪云焕他们要不择手段的抓回去。

思及此，炎汐想到此前的探子来报，说在云焕的军事单里，有个极像女子的闺名。想来便是皎若了。只是这样小的姑娘，该如何对付这几十万的征天军和云焕？

“皎若姑娘，如今到了云荒，切记万分小心，如若不行，可回中州，回到故土。”

皎若没答应也没否认，她来到云荒，多少还是了解到一些关乎鲛人的事，转头打开了话匣子，“炎汐，鲛人是不是很痛苦？”

“为何这么说？”

“几百年的奴役，几百次的复国，明知无望还要一次次的努力，那么多的信念与坚强，扛过一次次风雪夜归。你说，他们是不是很痛苦？”

“……”炎汐不知如何回答。

“我笨，可是我知道炎汐指的是什么，我不后悔，我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争，但我必须要去，不然无法面对枉死的族人，无法面对自己。”

“我知道炎汐是为我好。所以还是要谢谢炎汐。”

“那炎汐，你怕吗？”说到最后，她笑了一下。如此狡猾的躲避问题。

炎汐复杂的看着诉说的妙春少女，她被灭族，知世故，但又这么放心的把她本族秘密告诉一个外族人，到底是无知还是纯真。可身上带下来的灵气，倒是炎汐四百多年来从未见过的，干净而又纯粹。

“不会。”炎汐坚定的答到。

皎若愣了一下。

炎汐点点头，回头看她，夜风吹起他深蓝色的长发，他苍白清秀的脸有一种界于男女之间的美，带着某种吸引人的奇异魔性。皎若看着他深碧色的眼睛，不由得被吸引了，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眼睛。

“皎若姑娘是炎汐的救命恩人，无论姑娘是何人，鲛人都会记得姑娘的恩情。所以自然不会怕，皎若姑娘不必担忧。”炎汐淡淡解释，面容是平静的。

皎若展开笑颜，点头。“有空的话，我和你说说这个云荒大地上更多有关鲛人的事吧……”看到少女欢喜的表情，炎汐看着也带起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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