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悲（一）

“什么？！”

正殿内，海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胸脯剧烈的起伏昭著着此刻她的怒不可遏，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与她的语气一般尖锐：“所以说你不仅原谅了她，还要我们为她掩饰？！”

离她尚有两步远的如懿上前一步似乎想要安抚她，切切道：“海兰，你听我说……”

海兰向后退的同时捂住了双耳，激烈地打断道：“不！我不想听你说！”她转过身，平息再三，却还是忍不住腾腾燃烧的怒气，质问道，“姐姐，为什么你要原谅她？到底为什么？！难道你都忘了——”

“我没忘！”如懿似乎也被激起了情绪，提高声音道，“前尘往事每一幕我都铭记于心，永志不忘。可是海兰，那是前世，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我们好不容易获得了重生的机会，难道你要再次重复上演过去的悲剧，永远在仇恨和权利的漩涡中沉沦到底？”

海兰僵着脸静默不言，但身上那种气焰却微微减弱，如懿便放柔了声音，继续道：“更何况你以为我帮她是完全出于滥好心么？海兰，你想想我们眼下的处境，皇后终究是皇后，只要她一日不死，就不可能永远被困在长春宫。而一旦她解除困境，你觉得她会怎么对我们？所以我们才要紧紧抱团，拉拢人心，以防来日不测。”她加重语气，肃然道，“只有把晞月也拉入我们的阵营，才能保持我们可以和她抗衡的局面，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海兰，我的苦心，你明白吗？”

海兰紧紧抿着唇，最终却还是绷不住黑沉的脸色，撅着嘴委屈道：“姐姐，我……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宽仁豁达、顾全大局。我就是放不下从前的事……”

“够了，你让齐鲁暗害她的事怎么不说？海兰，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谁都别说谁。”如懿深深看她一眼，语重心长道，“一切到此为止。”

海兰耷拉着脑袋默了半晌，才闷声闷气地答应道：“我知道了。”

“光知道有什么用，你回头记得吩咐了齐鲁才是。”如懿上前抱着她的身子轻晃了晃，好声好气哄道，“晞月不能死，你老实些，帮她就是在帮我们自己，别想着背后做手脚，听着没？”

海兰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如此，三人的恩怨便暂时不提了。

接下来几天如懿开始着手安排晞月的药材运送，在宫外打听好名医名方，购置了上好的药材，再打点买通守门的侍卫和运送货物的太监们，总算把这安全无害的药运进了宫，交到了晞月的手上。

与此同时，后宫中先后传出仪贵人和白常在有孕的喜闻。

皇帝自然是龙颜大悦、欣喜非常，整个十月都流连于两宫中陪伴怀有身孕的爱妾。

立冬这日更是大摆筵席，与后宫同乐，唯独缺了一人。

远处的灯火通明、热闹喧嚣越发衬得长春宫遗世独立，孤清一座。素心立在炭火不足的清寒佛堂内，听着呼啸寒风中夹杂着丝竹管弦之乐声，用力搓着冻得发紫的手，越发焦急难耐：“娘娘，立冬家宴您怎么能不去呢？您可是皇后啊！”

琅嬅置若罔闻，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地跪在蒲团上，心中默念佛语，若无手上捻动十八子凤眼缀千叶莲华佛珠的动静，那么她看起来几乎与紫檀座上的佛尊无甚区别。

素心得不到回应，又是着急又是无奈，扑通跪下，感到地缝间一股寒意侵骨，不觉含泪戚然道：“娘娘，您说您这又是何必呢……皇上都已经给了台阶下了，您何不就势下了，干嘛非要和皇上置气，倒叫娴妃她们得意，自个儿遭罪呢！”

琅嬅对她的话仍旧漠然置之，只是加快了口中默念和捻动佛珠的速度。

素心待要再劝，却被一旁跪侍的莲心用眼神制止了。莲心这些日子随着主子在佛堂念经，心倒静了许多，不似素心那般心焦火燎，此刻闻得窗外风声，亦只是起身闭紧窗扇，淡然道：“主子不去也罢，去了也是一堆场面应付，无谓得很。”她在琅嬅身侧跪下，静静点燃三炷檀香，“不如在此落得清静。”

琅嬅闻言总算睁开双目，微微勾唇，露了一点笑意，接过她递来的香束，高举过额，俯身虔诚三拜，正要敬上，这时赵一泰却急慌慌推门闯入：“娘娘不好了，二阿哥着了寒病倒了！”

琅嬅双手一颤，已经被燃了些许的香灰顿时被抖落在肌肤上，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站起身便疾步向外，只着一身单薄衬衣于茫茫风雪之中奔走。

当消息传到筵席上时，皇帝左拥蕊姬，右抱琦莹，更兼其他妃嫔劝酒灌醉，神智有些不清明，只道明日再去看望，遣了如懿前去照料，留下海兰收拾残局，自己则被蕊姬和琦莹簇拥着回养心殿睡下了。

阿哥所内，琅嬅看着儿子病中通红的脸蛋，触手是惊人的滚烫，与自身冰冷的温度形成对比，却怎么也融不到一块。她突然就很害怕，突然心很慌，几乎想要痛哭一场，把心中所有积压已久的情绪都释放出来。

她转头看着窗外，开始不受控制地盼望着那人的到来。

不，其实她一点也不想依靠那个男人，明知他是不可靠的，明知他的怀抱是对后宫所有女人敞开的，可她没有办法，脑中只剩下了这个软弱的念头，只希望能暂时从他的怀抱中汲取一点温暖。

可笑的是，他居然连这点愿意也不肯满足她。

夜色渐深，琅嬅最后引颈盼望来的不是她孩子的丈夫，而是她丈夫身边另一个女人。

尽管多日未见，如懿参拜时礼数依旧一丝不错，恭谨的姿态无懈可击：“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你来做什么？”琅嬅却再也维持不住往日温和可亲的假面，冷冷盯住她，“皇上呢？”

如懿垂首和婉道：“皇上喝醉了，今儿怕是不能来了，娘娘且宽心，还是让太医在此陪护罢。”

素心一想到这些日子来自己主子和自己的境遇都是因眼前这个女子造成，就不禁满腔愤恨，一时也顾不得身份有别，忍不住出声怒斥道：“胡说！皇上一向最看重二阿哥，如今二阿哥病了，怎么会不前来探望？”她死死地瞪着如懿，眼珠都快要沁出血来，“必定是有小人在从中作梗，明里暗里拦着不让皇上来！”

被素心一顿抢白，如懿面上也不见丝毫愠色，只淡淡含笑，红唇微启间一字一字吐出杀人于无形的锋刃：“娘娘明鉴，嫡子不豫的消息非同小可，臣妾岂会不知，更不敢隐瞒，只是两位妹妹有喜，皇上一时高兴多饮了些酒，此刻外头风雪又大，不便前来还望娘娘见谅。”

仿佛是为印证她的话，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刮得窗棂哗啦作响。琅嬅的脸色白了下去，像外头刚落下的雪点子，混着尘埃与污浊一同化去，隐隐发黑。她怔怔地开合双唇，似乎是在询问，又似乎质问：“有喜？”

“是呢，仪贵人和新封的白常在都有了身孕，这可真是一件喜事。”如懿笑容满面，看不出一点不悦的妒色，此刻她与琅嬅的角色仿佛掉了个个儿。

琅嬅怔了片刻，目光迟缓地移至床榻上孩子苍白的病容，心中细细咀嚼、消化着这个消息，只觉一阵阵酸楚逼得她几乎要不管不顾在仇敌面前落下泪来。然而多年的伪装和假面早已深深刻到了骨子里，再难过，浮上面的仍旧是一个春风合度的微笑，像一颗钉子，被永远地钉在了她的嘴角。

“是吗，那确实是一件喜事。”琅嬅木木地勾着唇角，声线是平稳的，语气也并无异样，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却出卖了她内心的凄楚无助。

她转过身，在床边坐下，侧脸有冰冷的棱角分明，淡漠至厌倦：“你走罢。”

如懿躬身告退，在抬首瞬间窥见她表面的云淡风轻下掩藏着的淡淡忧伤时心中微有不忍，但旋即坚定了心念。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她继续沉浸在这样无望而不能自拔的希冀中，不如直接让她看清现实，看清皇帝的无情。

没有希望，才不会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