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诉（二）

“贵妃何必呢，若是不想喝药，直接同嫔妾说就是。”

一把熟悉的女声在窗外随着脚步声一同响起，那人影在窗纸上一晃，掀帘现出了原形。

晞月眼底的恐惧清晰而分明地映出如懿的面容，登时又惊又怒：“娴妃，你竟敢偷窥？！”

“贵妃娘娘息怒，嫔妾并非有心偷窥，只是突然想起一事，有句话想问您罢了。”如懿从容欠身施了一礼。

晞月对上她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七上八下，一时拿不准她知道了什么，强自镇定道：“什么？”

如懿却不说话了，只拿眼觑着茉心，晞月挥手命茉心退下，事发突然，茉心也不禁慌了神，踌躇着道：“主儿……”

“我让你先退下。”晞月不看她，迎着如懿的目光半分不肯退让，决然道。

茉心听得自家主子语意坚决，只好从命，悄然掩身出去。

西配殿的寝阁小小巧巧一间，通了地龙，又烧着好几个炭盆，晞月后知后觉出此处的烘热，身上已经生了薄薄一层汗意。

如懿总算挪开在她身上的视线，看向她手边的唾盂，故作惊讶道：“呀，贵妃怎么把药都吐了出来？”

“哦，没什么，昨日酒喝多了，胃里不舒服，不小心吐了点药。”晞月很快冷静下来，淡定作答，“娴妃还有什么要问的？”

如懿转身扯了一把矮松的针叶，撒到正燃着红箩炭的掐丝珐琅八角炭盆中，盆中顿时逸出一点清苦甘冽的松香。

“嫔妾想着娘娘体弱，特意给您烧了好几个炭盆。”如懿回首一笑，“娘娘觉得嫔妾这份心意如何？”

晞月不意她是要说这件小事，心下一松，颔首道：“不错，你有心了。”

“比起娘娘在寒冬腊月时罚嫔妾和海贵人于雪地中长跪，嫔妾可算是以德报怨了罢？”如懿嘴角的笑意骤然冷凝成霜，隐隐可见清寒凛冽之气。

晞月下意识反应道：“我都已经给你们道歉——”脑中白光一闪，她住了口，浑身像过电般一颤，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如懿，“你说什么？”

“娘娘只道一次歉似乎不够罢。”如懿双眸中闪着幽异的冷光，似乎要看到她心底去，“娘娘细想想，除了香囊的事，您难道就没有做过别的对不住嫔妾和海贵人的事了吗？”

须臾的静默，炭盆中爆出一声“哔啵”的轻响。晞月感受到炭火的热气重重包裹着她，裹得她浑身上下的肌肤都不住冒汗，却也抵不过她心底的震惊，如一泼冰水兜头浇下，冻得她思绪都凝滞了片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晞月神色张皇，眼神闪躲。

如懿却不给她闪避的余地，上前两步，逼视于她：“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除了香囊，你还曾诬陷海兰偷盗红箩炭，在下人面前刻意折磨我们，这件事，你不记得了吗？”

晞月瞪大了眼，惊讶难言的同时另有一种疑惑和猜测迅速在心中破土发芽，她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不住打颤：“你……你！”

如懿清冷目光微融，看她的眼神仿佛带上了无限感慨和叹息，声音也不觉柔和下来：“晞月，我想我们应该是有着一样的经历。”

晞月还未从这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只怔怔地听她空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下下用力剐蹭着耳膜：“你，我，还有海兰，我们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又或者说，我们是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晞月总算勉强接受了这个荒诞无稽的事实，艰涩道：“我对你们做的那些事，你们都知道……那么你也知这汤药背后的真相，所以故意来试探我？”

“知道，我早就知道。”如懿点点头，眼神悲悯，“太医院有我熟识的太医，所有太医都知道，但没有人敢告诉你，因为……”

“因为这是皇帝和太后的意思，他们不敢违背，对么？”晞月木然接口，神情凄楚欲泣，“哈，哈，原来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就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死前才算得了个明白。”

如懿静静望着她，也觉心酸，轻叹道：“这事是太后暗中吩咐了齐鲁，其实也未必是皇帝——”

“即便不是他吩咐了的，也是他默许了的。”

晞月冷冷打断，有凛冽的清醒和了然覆上她绝望而茫然的双眸，闭目片刻，她渐趋平静，抬眸淡视如懿：“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做你该做的事罢。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们，你要告密于齐鲁和太后报复我也无可厚非，我无话可说。”

如懿与她对视片刻，忽地扬唇笑了：“晞月，我并不想报复你，也不想再执著于从前的爱恨纠葛。”她的眼神和语气一样温和，带了一分怜悯，一分释然，但更多的是对往事的唏嘘和感伤，“那日你也说了，左不过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一瞬的怔愣，如烟往事重现，迎面扑来，迷了人的眼，拨动心底脆弱的弦。

晞月张了张唇，却被喉中的酸涩哽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由着眼中迅速积蓄的泪水一颗颗清泠如珠落下，替她诉说着此刻的辛酸难言。

见她如此情状，如懿的眼底也不禁微微湿润，却还是竭力忍耐着，镇声道：“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得想个法子应付过去。”她低首沉吟道，“以后你就对外称病，尽量不要出来走动，尤其是太后面前，一定要用妆容掩饰。私下里不要喝太医院送来的药，仍旧让人从宫外运了药进来……你若信得过我，便由我经手转交给你，否则你和茉心的动静太点眼，长久下去早晚惹太后耳目注意。”

“好，我信你。”晞月声音干哑，仍然带着哽咽的哭腔，却没有丝毫犹豫。

如懿轻出一口气，有些歉然，又有些隐忧：“晞月，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

“不，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晞月默然注视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心中的感激，又觉得以她们之前敌对的关系此刻说什么都显得有些怪异，思量半晌，也只垂下双眸，低声道，“谢谢。”

“没关系。”如懿似乎懂得她的难堪，拍了拍她的肩温言安慰道，“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

晞月在她温和如春水的目光下终于有了抬头目视的勇气，清澈如镜的双目互相照映出二人的面容，拉近两颗真诚而坦然的心，这一刻往昔种种涣然冰释，一切尽在不言中。